幾個梳雙髻的小丫鬟捧着銅盆蹑足而過,生怕驚擾了佛堂裡日日不斷的誦經聲。
嚴嬷嬷轉過壽山石影壁時,正聽見木魚聲混着檀香從雕花槅門裡漫出來。她将沾了藥香的帕子掖進袖籠,垂手立在蓮花座燭台旁候着。
青煙從卧爐口中袅袅升起,日影斜斜爬上供案上那尊白玉觀音像,将案前跪坐的素色身影拉得細長。
徐老夫人滿頭銀絲绾成圓髻,暗青缂絲裙下擺鋪展如蓮,枯瘦的指節握着沉香木槌,每敲一聲都像是要把經文字句釘進木紋裡。
待得案頭銅漏指向巳時三刻,木魚聲忽地一滞。
嚴嬷嬷忙上前攙起老夫人,觸手隻覺臂彎裡的身子輕得似片秋葉。
小丫鬟捧來銅盆,老夫人浸了浸手,絞幹的素帕子在掌心揉作一團。
“關雎院那頭……”嚴嬷嬷觑着主子的神色,将大夫的話細細道來,“二姑娘脈象虛浮如遊絲,怕是經年累月傷了根本,需用些滋補的藥物多加調養,才不至每逢寒熱交替之季都要大病一場。”
聞言,老夫人撚着佛珠的手頓了頓:“明日譴人把我那匣子血燕并兩支老山參送去,再添兩匹妝花緞。謝氏當真是糊塗!縱是庶出也是徐家血脈,何況還是京官家的小姐,傳出去倒像我們徐家連口飽飯都給不起。徐家祠堂的梁柱還沒蛀空呢,倒叫個嫡母苛待庶女的事傳成笑柄。”
窗棂透進的光束裡浮塵亂舞,照得她眼角細紋愈發深刻,“她這些年越發不知分寸了,當年若非徐家式微,急需用銀錢周轉,臻兒怎會娶她?到底是商戶出身……”
話尾倏地收住,佛珠在指間轉得飛快。
嚴嬷嬷忙将瓷碟裡的茯苓糕往前推了推,借着布食的動作岔開話頭:“要不說二姑娘福澤深厚呢。今兒老奴瞧着,那孩子雖病着,通身氣派倒比大姑娘更似老夫人當年,容貌出落的如花似玉不說,小小年紀便繡工了得,給您繡的觀音像頗有佛緣,那銀線勾的蓮花瓣兒,活脫脫要漾出水來。老奴鬥膽說句僭越的,若能把人接來壽安堂将養,将來沒準兒能尋個王孫公子做正室夫人呢。”
老夫人望着窗棂外謝氏院落的方向,眼尾皺紋裡凝着化不開的郁色。
“當年老爺教我'水至清則無魚',如今倒要拿這話捆自己的手腳。”老夫人忽然輕歎一聲,将茶盞重重擱在小幾上,“如今徐家這艘船,掌舵的早不是我這把老骨頭了,臻兒尚未在朝堂立足,眼下最忌後院失和。罷了,隻要她别太過分,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與她為難。”
嚴嬷嬷原是想試探老夫人的意思,聽聞此言才明白今日這趟差事,與其說是為二姑娘撐腰,不如說是借機敲打謝氏。袖中那方香囊忽然變得沉甸甸的,壓得她手腕發酸。
案幾上的白毫銀針早已涼透,茶葉浮沉間,她恍惚又看見二姑娘蒼白的面容。那孩子強撐着病體将香囊塞給她時,指尖涼得像塊冰。
“怎麼,那丫頭給你灌迷魂湯了?”老夫人調侃的語氣讓嚴嬷嬷後背一緊。
她連忙取出那個素色香囊:“二姑娘聽說您睡不安穩,特地去慈安寺學了調香。”見老夫人神色微動,又補充道,“這花樣,是翻遍您年輕時的繡樣冊子選的。”
老夫人摩挲香囊的手忽然頓住。杭綢上疏落有緻的梅花,與老徐公最愛的《踏雪尋梅圖》如出一轍。沉香的清冽裡混着白芷,正是她年輕時最愛的味道。
這些年來,府中上下都避諱提及梅花,生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唯有那丫頭……
“難為她有心了。”老夫人輕歎一聲,将香囊湊近鼻尖。恍惚間,仿佛回到江南梅園。那年大雪紛飛,老徐公折下一枝紅梅對她說:“這花最是傲骨,像極了你。”
見老夫人眉間川字紋漸舒,嚴嬷嬷笑道:“二姑娘還擔心這禮太輕。老奴說,您最看重的從來都是心意。”她說着,手指輕輕按上老夫人的太陽穴,“這是二姑娘特意學的推拿手法,說是對頭疼有奇效。”
指腹下的力道不輕不重,讓老夫人恍惚想起當年為老徐公按摩的情景。
“老奴原想讓二姑娘親自過來,”嚴嬷嬷觑着老夫人神色,見她并未睜眼,卻微微颔首,便繼續道,“可二姑娘說怕過了病氣給您,又怕擾了您清修。”
“這孩子……”老夫人蒼老的眉眼染上笑意,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香囊上的梅花紋樣。記憶裡那丫頭總是怯生生地躲在廊柱後頭,單薄的身子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如今竟也學會這般貼心了。
“等她病好些,”老夫人将香囊系在腰間,嗓音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帶她來陪我這老婆子說說話罷。”
嚴嬷嬷眼角笑紋更深,手上的動作愈發輕柔起來。
關雎院的青磚地上鋪滿了細碎的石榴花瓣,幾口朱漆箱籠在廊下排開,映得滿院生輝。
山栀扒着門框,連脖頸後的汗都忘了擦。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從前這院子冷清得連麻雀都不願落腳,今日卻熱鬧得像過年,連檐下的銅鈴都被來往的腳步聲震得響個不停。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心想二姑娘這一摔可真是值了!要是多摔幾回,這院子豈不是要堆不下這些好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