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儀下巴一擡,滿臉驕傲:“何止懂啊?咱阿音可是藏在雲後的織霞仙子!”她邊說邊手舞足蹈,“去年西街綢緞莊蘇繡斷貨,眼瞅着要黃,嘿,她愣是找來嶺南失傳的鋪針繡,還鼓搗出新式缫車,杭綢價硬生生被壓下三成!就她在紙上随便劃拉幾筆,死氣沉沉的鋪子立馬盤活,國子監博士見了都得豎大拇指!”
說着,她一把抱住清音的手腕,貼在臉上蹭蹭:“阿音啊,你就是我的活财神!”
江映雪驚訝得瞪大眼:“那先前在你鋪子裡瞧見的那些裙衫,難不成……”
“都是她畫的樣!”王令儀搶答,一臉自豪。
江映雪眼中瞬間泛起漣漪。她想起那日瞧見的那套水藍蹙金裳,領口的雙蝶銜雪浪紋,是京城獨一份的靈韻,不曾想竟是出自眼前人之手。
誰能想到,徐家一個庶女,竟有這般玲珑的心竅?
“上月我三妹妹及笄禮,母親特意請了江南繡娘,可論及紋樣的精巧,竟還比不上你繪的。”江映雪輕輕握住清音的手,“妹妹既有如此才情,何苦要藏拙?該大大方方施展出來才是。”
清音聽了,耳尖微微泛紅,輕聲應道:“不過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倆,當不得姐姐這般誇贊,還得多謝令儀肯信我。”
江映雪凝視着她的眉眼,笃定道:“妹妹可别妄自菲薄,我瞧你絕非池中之物,往後定有大造化。”
清音垂眸淺笑:“那就承姐姐吉言了。”
“改日啊,我定要帶你去見見我家兄長,讓他也瞧瞧,什麼才是真正的巾帼奇才。”江映雪嘴角含笑,接着說道,“我那兄長,成天念叨着閨閣女兒就該守着繡樓讀《女誡》,我倒要讓他好好開開眼。”
“快打住!”王令儀一聽,像被踩了尾巴,攥着清音袖口往後躲,“你當盛京貴女為何都躲着江四公子?那張臉倒是長得俊,跟雪嶺青松似的,可骨子裡像住進了個禮部老學究。聽說上個月端陽宴,承平伯世子衣襟開得稍微散了些,他竟當衆訓斥,說是有傷風化,生生把人給說哭了。”
清音低頭悶笑,江映雪也拿手帕掩唇,頭上步搖輕晃。
她自是知曉那位同根同源的兄長,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江家二房嫡長子江恂禮,打小兒就跟從《禮記》裡走出來似的,将“克己複禮”深深刻在骨子裡,每日晨昏定省比日晷還精準,就連走路時,腰間玉珏和劍璏相碰的聲音都要控制在三聲之内。
更别提被他奉若圭臬的“士農工商”四字箴言,在他眼裡,王令儀雖是有錢有勢的皇商之女,那也不過是沾了滿身銅臭的俗物罷了。
“我原想着,他再古闆,好歹也是個男人,總該有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思。”江映雪望着窗外歎氣,“結果庶妹請安時多戴支金簪,他都能訓誡半天,一口一個嫡庶尊卑有别,聽得人耳朵都起繭子了。”
王令儀“啪”地把竹扇拍桌上:“哎呦喂,江公子那張嘴啊,活脫脫就像祠堂裡的青玉圭成了精!這般人物,我看哪,倒不如直接送去國子監,給他們當鎮山石得了!”
三人正說笑,忽然聽到廊下珠簾嘩啦亂響。清音手指輕叩着茶盞,聞聲擡眼望去,就見門扉大開,一群身着雲錦裙裾的女子迤逦而入,刹那間,滿室都彌漫起脂粉香氣。
為首的孟大姑娘,绛紅襦裙紅得紮眼,丹鳳眼透着冷霜,嘴角卻挂着笑:“方才在樓下,瞧見江姐姐的迎鳳金簪一閃而過,追上來倒撲了空。姐姐這般急着躲人,屋裡莫不是藏着什麼稀世寶貝?”
清音垂眸,看着茶湯裡的倒影,眉頭微蹙。她知道,這位相府千金可不是個善茬。
孟嫆與江映雪之間的恩怨,早就跟朱雀橋頭說書人口中的折子戲般,傳遍大街小巷,人盡皆知。打從兩年前上元夜,太子趙殊将狐裘披在江映雪肩頭那一刻起,孟嫆眼中的妒火,就再沒熄滅過。
王令儀這會兒也惱了,手中的瓷盞重重摔在檀木案上:“孟相府上這規矩,可真是新奇得很呐!不遞拜帖,就敢這麼直愣愣地闖進别人雅室?高掌櫃,我這漱玉齋什麼時候改行當戲園子了,任由人這麼撒野?”
廊下高掌櫃腦門冒汗,心裡叫苦。方才這些個貴女在樓梯角偷聽,他剛要攔,沈家姑娘的指甲就戳到了他鼻尖。餘光瞥見孟嫆腰間皇後親賜的雙魚玉佩,他也不敢得罪,隻能連連作揖,陪笑道:“姑娘明鑒啊!這幾位貴人……”
沈朝盈搖着團扇,笑盈盈地打圓場:“王姑娘别氣,要怪就怪江姐姐這身留仙裙太惹眼,我們在樓下隔着幾條街都瞧見了。”
曹玉棠倚在屏風前,斜着眼瞟江映雪:“江姑娘好生無情。咱們嫆姐姐聽說江夫人犯了頭風症,特意從普陀山請了開光的白玉觀音回來,本想着給江姑娘送個安心,沒想到江姑娘卻待嫆姐姐這般生分。”邊說邊殷勤地給孟嫆撣“灰”。
這位國子監司業之女,早把谄媚刻進了骨子裡,成天跟個搖尾乞憐的叭兒狗似的,圍着孟嫆轉,好像多喚幾聲“嫆姐姐”,曹府門楣就能鍍上相府的金漆。
“曹四姑娘這一聲聲姐姐叫的,可比西市胡商吆喝還勤快。”王令儀抱臂冷笑,“可惜了,咱們映雪姐姐不愛聽這鸠鳥亂啼,勞駕把門帶上,别擾了我們的清淨。”
“你!”
孟嫆臉一沉,按住曹玉棠顫抖的胳膊,眼風像刀子似的掃過三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諷:“鎮國公府詩禮傳家百年,往來都是些鴻儒清流,江姐姐倒是雅趣别緻,專愛結交市井裡那些個銅臭俗物。”說着,眼神一轉,像箭一樣刺向清音,“還有這下九流的……”
沈朝盈裝模作樣張大嘴:“這不是徐司丞家的……庶二姑娘?”她特意咬重“庶”字,好似淬了毒的銀針,直往人心裡紮。
人群裡,徐清滟提裙上前,皮笑肉不笑:“二妹妹怎麼也在這兒?”說着,突然拔高嗓子,“二妹妹莫不是要學貞潔烈婦?瞧瞧這身打扮,素得跟白雲觀的道姑似的,知道的,是說徐家節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給誰守節呢!”
滿室貴女頓時哄堂大笑。
清音眼睫低垂,頭上素簪挽就的垂鬟髻紋絲不動,就那麼靜靜坐着,任由她們嘲笑。
她今日不過穿了件月白雲紋绫衫,鬓間沒簪珠翠,從頭到腳素淨得很,倒真像是應了那句“守節”的譏諷。
“到底是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慣會拿喬作态!”曹玉棠摸着新打的點翠簪子,故意扯着嗓子,“上個月,我府裡放出去的老嬷嬷,都比徐二姑娘穿得體面。宮裡貴人贈我的雲霧绡還餘半匹,不如賞給你,裁件像樣衣裳?”說着,還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鑲玉镯,那镯子還是今晨她巴結孟嫆讨來的賞呢。
“要我說,庶女就該有庶女的活法。”孟嫆盯着江映雪驟然冷下來的臉色,慢悠悠開口,“就好比牡丹紋得配金絲才壓得住陣,若換成粗麻布,可不就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