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儀目光驟亮,一把扯住清音的衣袖,壓着嗓子低呼:“快瞧!那不是江家三爺麼!”
清音指尖猛地一僵,懸在半空。刹那間,胸腔裡那顆心陡然“砰砰”狂跳起來,好似屋檐下受驚的麻雀,慌亂地撲騰着羽翼,一下又一下,撞得心口生疼。
“三叔安好。”江映雪理了理披帛上的褶皺,端出江氏嫡女該有的儀态,“您不是要陪着殿下去……”
“雨急路滑。”江辭長身玉立,身姿在雨幕中更顯清冷卓絕,猶如高嶺雪松。他微微擡眸,目光掃過眼前人時,眼底的疏離淡了幾分。
他擡手把另一把紫竹傘遞過去,聲如碎玉投壺,“你母親不放心,讓我順路接你回去。”
雨絲飄進清音的素色交領裡,激得她喉嚨發癢。王令儀扯着她往後退了兩步,嘴角揚起一抹明豔的笑:“三爺快帶着映雪姐姐回去吧!”她晃了晃手,“改天我帶着阿音去府上,讨杯君山銀針嘗嘗!”
清音垂下眼睫,盯着青磚縫裡打轉的落花,卻感覺頭頂那道目光,像檐角一閃而過的雨燕,在她發間的素銀簪子上停了一瞬。再擡頭時,就看見江辭虛扶着江映雪上車的側影,玉冠上垂下的纓穗在風中飄起來又落下,那模樣,恍若驚鴻照影。
嘩嘩的雨聲似要将整個回廊吞噬,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一片喧嚣的水幕。
清音靜靜地伫立在廊下,望着江辭被雨霧模糊的背影,昨夜被暴雨打折的那株西府海棠,蓦地闖入心間。那海棠樹下零落一地的花瓣,就像她此刻紛飛的心緒。
怔忡間,對面的兩輛玄漆平頭車辘辘駛過,車轅上挂着的青銅鈴铛在雨中晃蕩,發出空蒙的回響。
待王府的馬車慢慢駛近,王令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冷不丁伸出手,捏了捏清音冰涼的指尖:“剛才江三爺是不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狡黠的一笑,“算了,改天一定得找他讨杯好茶嘗嘗!”
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地砸在石闆上,濺起寸許高的銀珠子。街上行人匆匆,商鋪也都紛紛落下銅鎖。丹蔻小心翼翼地攙着清音往廊檐深處退,鵝黃的裙角還是沾上了幾點泥印子。
“這殺千刀的雨!”
山栀從雨幕裡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鬓邊的絹花早被雨水沖歪,藕荷色的衣衫濕透,緊緊貼在背上。
“馬老六人呢?”丹蔻一把拉過山栀護在身前,拿着素色手帕給她擦臉。
山栀喉嚨一哽,淚珠混着雨水滾進領口:“沈家的馬車說軸辋開裂,不能用了。大姑娘做主,讓馬老六送沈姑娘回府,還當着滿大街人的面說……說咱們姑娘……”她攥着丹蔻衣袖的手指關節都泛了白,“‘橫豎不是正經主子,倒學起侯府千金的派頭’,馬老六那混賬東西,還真就掉轉車頭往沈府去了!”
“好個見風使舵的狗東西,來之前還跟嚴嬷嬷打了包票,轉頭就對着大姑娘搖尾巴獻媚!”丹蔻氣得胸口發悶,牙齒把下唇咬得煞白,“你怎麼就沒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山栀畏畏縮縮地搖着頭,濕漉漉的睫毛低垂着,小聲說:“我……我一時氣糊塗了,忘了問……”
“他不會回來了。”
一道驚雷炸響,清音帶着咳嗽的聲音,比屋檐下的雨絲還要涼。
驟雨拍打芭蕉的聲響裡,兩個丫鬟身子都是一僵。丹蔻手裡的絹帕飄悠悠掉到地上,咬着牙吐出半句咒罵,山栀更是臉色發白,惶惶不安地望向雨幕深處。
丹蔻叉着腰恨恨道:“下三濫的腌臜貨,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清音冷笑一聲:“蘭佩院裡的灑掃婆子都能數落我兩句,何況這上趕着給人當爪牙的?有嫡姐這尊大佛在後面壓着,不正合了他作踐人的心思。”寒氣順着濕透的裙子直往骨頭縫裡鑽,她蜷了蜷浸水的繡鞋,說話的尾音帶着壓抑的輕咳。
丹蔻望着她清瘦的側影,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像被抽了骨。
“這雨越下越大,姑娘風寒才剛好……”
“他們不就是欺負姑娘是庶房生的!”山栀這話剛出口,丹蔻就揚起柳眉,作勢要擰她耳朵。
就在這時,一個穿着鴉青短打的少年蹚着水窪大步走來,皂靴濺起的水珠在青磚上開出一朵朵墨梅似的水花。
他走到檐下收了傘,露出一張清俊的臉,眉間還挂着沒擦幹的雨珠。
“打擾諸位了。”少年聲音清亮悅耳,雙手捧着傘,深深作了一揖,“請問,這兒可是徐府二姑娘?”
普蓮禅寺被青灰霭霧籠罩,靜谧中透着幾分清冷,白日的檀香與煙火氣,皆被這場暴雨撲滅在經幢深處。
空巷裡靜靜停着一輛黑漆馬車。江辭擡手挑起車帷,雨絲裹挾着涼意瞬間鑽了進來,他目光掃向巷尾,那抹素色身影卻已沒了蹤迹。
江辭望着雨幕愣神,冷風灌進袖口,他才回過神,緩緩放下簾子,手指叩響車壁,低聲道:“啟程。”
車内,龍涎香與藥香缱绻交織,狹窄空間裡暗香浮動。趙殊靠在車壁,漫不經心地撥弄玉扳指,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悠悠開口:“孤還當少師有了别樣心思,這般憐香惜玉,倒是少見。”
他玄色蟒袍領口下,喉結随着低笑輕輕顫動,瑞鳳眸在燭火下碎金閃爍,矜貴之氣仿若實質。
江辭垂眸,神色平靜地撫平衣褶,淡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人,順手幫扶,何足為奇。”
“哦?”趙殊傾身向前,鳳眼微眯,眼底滿是玩味,“孤還以為,少師是被那傾國之色迷了心竅。”
江辭擡眸,直視那道帶着探究的目光。
年輕儲君頭戴金冠,東珠映雨熠熠生輝,本該犀利的鳳眼,此刻卻像蓄滿江南春水,溫潤含情,病氣纏繞的蒼白膚色,被玄衣襯得如同冰雕,偏那唇角噙着的笑意,似能融霜化雪。
江辭迅速垂下眼簾,輕聲告誡:“事關女子清譽,還望殿下慎言。”袖下的指節卻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趙殊喉嚨裡溢出幾聲笑,繼而又化作一串咳嗽,那咳聲猶如悶雷,震得車壁嗡嗡作響,他屈指抵住嘴唇,手背上青筋暴起。
待那撕心裂肺的咳聲漸歇,江辭将溫着的藥盞推過去:"殿下不宜情緒過激。"
霧氣氤氲間,趙殊接過藥盞,指尖冰涼:“孤這病軀,怕是熬不過今年寒露,怎不見少師有半分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