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說的是。”丹蔻袖子底下的手一下攥緊,臉上卻依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咱們姑娘最是牢記‘徐氏家訓’,斷不會像那些眼皮子淺的人,為了攀高枝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徐清滟耳邊“嗡”的一聲,那首剽竊詩瞬間湧上心頭。她狠狠咬住下唇,臉頰漲得通紅,手裡的錦帕差點被絞碎。
“二妹妹既已睡下,就好生養着。”她強撐着冷笑,聲音卻微微顫抖,“等身體好了,也好親眼看看姐姐鳳冠霞帔、十裡紅妝的風光!”
說罷,她猛地甩開柳紅的手,頭上的步搖在燭光中亂晃,來時的那股嚣張氣焰全沒了。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垂花門外,山栀盯着地上的燈籠影子,低喃道:“大姑娘現在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
丹蔻揉着突突跳的太陽穴:“左右隻剩三五個月的時間,何必跟快要出嫁的人計較?咱們姑娘本來也不耐煩那些假模假式的姐妹情深。”
檐下銅鈴被夜風吹響,山栀湊近一點,小聲說:“沈三郎是不是被什麼迷住了,竟然覺得大姑娘溫柔賢淑……那天春宴我親眼看見,大姑娘折海棠的時候故意踩髒三姑娘新裁的裙子,轉過頭對着沈家姑娘笑得跟菩薩似的。”
她突然打了個哆嗦,“上次春枝姐姐不過是奉茶慢了點,就被大姑娘狠狠踹了心窩一腳,養了半個月還咳血呢。真不敢想換了我能撐幾天。”說着,她往丹蔻身邊靠了靠,“還是咱們二姑娘好。”
丹蔻輕輕揉着她的臉蛋:“二姑娘的菩薩心腸,本就是留給懂的人看的。”
立秋剛過,暑氣卻依舊纏人,熱意彌漫在街巷。
初六這日,沈家下聘隊伍浩浩蕩蕩,仿若一條赤色蛟龍遊弋而來,朱漆描金的箱籠映着紅綢,将長街都染成了胭脂色。
巷陌間百姓熙熙攘攘,貨郎顧不上叫賣冰鎮酸梅湯,抻長脖子數那望不到頭的箱籠。姑娘們臉頰绯紅,偷偷踮腳瞧那策馬走在隊首的沈璋。他一襲華服,金絲雲紋随風輕拂,唇畔噙着淺笑,手中玉骨扇開合間風流盡顯,引得繡樓上錦帕紛飛。
屋外蟬鳴陣陣,徐清滟對鏡輕點朱唇,鏡中人面容嬌俏,滿是待嫁的喜悅。她脆聲吩咐丫鬟:“取新裁的煙羅紗披帛來。”
珠簾忽然嘩啦一響,柳紅捧着冰盞,碎步走進來。
“姑娘,先用盞冰酪潤潤嗓子吧。”柳紅鬓角挂汗,湊近低語,“姑爺說這會兒太陽正毒呢,西角門那塊青石地,熱得都能烙餅了,怕姑娘穿着軟緞繡鞋,腳底下受不了熱。”說着,她眼珠一轉,故意拖長了音調,“等到申時三刻,荼蘼架下……姑、爺、等、着您呢。”
徐清滟瞬間臉紅,心底湧起絲絲甜蜜。
而此時被迎進東花廳的沈璋,滿心期許落了空。環顧四周,不見徐臻與嫡子身影,接待他的徐承安仿若霜打的茄子,垂首盯着靛青袍角,汗水洇濕後背,那狼狽模樣與沈璋的精緻華貴格格不入。
這庶子向來沉默寡言,此刻更是像老君座下煉丹爐前閉口不言的銅鶴,哪怕沈璋把玉骨扇甩得嘩啦響,他也隻悶聲憋出句“請用茶”。
“沈某叨擾了。”
沈璋看着對方毫無波瀾的眼眸,好似熱臉貼上了冷竈台,心裡那股子熱忱瞬間就涼了半截。不過喝了兩盞茶的工夫,他便借口更衣,甩袖而去。
“暑氣重,徐公子留步。”
他大步流星地穿過回廊,身後小厮阿福小聲嘀咕:“這二公子,冷得跟冰塊似的。”
沈璋怒喝:“閉嘴!”
他把玉骨扇在掌心轉了一圈,心裡窩火,向來都是旁人奉承他沈三郎,何時受過這般冷遇?他本想着,徐家怎麼也得張燈結彩地迎接他這位貴婿,沒想到,竟被個悶葫蘆似的庶子敷衍了事。
“徐家微門寒族,倒是會擺譜。”
他煩躁地扯開衣領,靴底無意碾碎幾朵紫薇,驚得假山後打盹的花貓“喵”一聲蹿上樹。
阿福見狀,小心翼翼湊上前:“公子,前頭就是内院了,咱要不回去?”
沈璋剛要轉身,假山後突然轉出個捧香燭的粗使丫頭,他慌亂後退,一腳踩進泥坑,低頭看着滿是黃泥的錦靴,火氣“噌”地蹿上腦門。
恰在此時,垂花門内傳來一陣清越環佩聲,仿若清泉淌過心間,刹那間,蟬鳴止息。竹影斑駁處,一道素白倩影款步而來,廣袖輕揚間露出皓腕,腰間銀鈴在日光下碎金閃爍,玉蟾耳墜随着蓮步輕晃,仿若仙子誤入凡塵。
沈璋看直了眼,那日在漱玉齋,驚鴻一瞥看到的側影,此刻竟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
一瞬間,徐清滟精心描畫的遠山黛、點染的櫻桃唇,在這天然去雕飾的冰肌玉骨前,竟成了俗不可耐的匠氣之作。
待那抹素影隐入月洞門後,沈璋隻覺喉間火燎火燎的疼,他一把揪住阿福的衣領,急切道:“半柱香内,給我查出來這是哪家的姑娘。”
阿福面露難色:“公子,您和徐大姑娘婚約已定……”
沈璋怒從心頭起,一腳踹向他膝彎:“再啰嗦就把你配給漿洗房的麻臉婆子!”
阿福連滾帶爬地鑽進藤蘿架時,瞧見主子玉冠下滲出的汗珠,在陽光下泛着一股貪婪的光。
青石小徑上,竹影婆娑搖曳,沈璋扇着扇子,在原地不停踱步,心間燥熱難平,那抹月白襦裙仿若在眼前生了根,怎麼也揮之不去。
不多時,阿福喘着粗氣跑回來:“公子,打聽清楚了,是徐家二姑娘。”他壓着嗓子,聲音裡透着點惋惜,“生母是西偏院那位楊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