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被銅鈎輕輕一挑,楊姨娘裹着蜜合色披帛,身姿輕盈地走了進來。
清音此時正站在花架前,手中銀剪“咔嚓”一下,利落地剪掉淩霄花的枯枝。
“喲,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啦?”楊姨娘扯着杏紅手帕,邁着碎步湊近,身上那股濃郁的脂粉香直撲過來,“你竟舍得踏出這關雎院?莫不是去了李員外家的詩會,又或是趙翰林家的畫舫,風光了一回?”
清音眼皮都沒擡,銀剪刃口擦過花莖,滲出些青色的汁液,她淡淡地回道:“寶龍街有廟會,我去湊個熱鬧。”
楊姨娘搓着手帕,沒吭聲,眼神卻暗了下去。她心裡明白,攀高枝這事兒急不得,可瞧見清音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心裡就像被香爐灰燙了似的,又氣又急。
丹蔻适時地端上茶盞,蒙頂石花在杯中緩緩舒展開,恰似綠袖輕盈起舞:“姨娘,嘗嘗這個,這是用去年收的梅花雪煎的呢。”
“你且退下。”楊姨娘接過茶盞,“我和二姑娘說些體己話。”
丹蔻退出屋外,正瞧見山栀蹲在廊下,逗弄着那隻被雨淋濕的狸貓。
袅袅茶煙裡,楊姨娘用手帕掩着嘴,輕輕笑了笑:“前兒我特意讓錢婆子用浮光錦裁了兩身新衣,過兩天就給你送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清音,撇撇嘴,搖着頭說,“姑娘家老是穿這些素淡的顔色,看着倒像在守孝似的。聽說老夫人壽宴那天,京中好多貴眷要來……”說着,她突然壓低聲音,“你可得好好拾掇拾掇,總得讓那些世家公子們瞧瞧,咱徐府後宅藏着怎樣一朵傾國傾城的牡丹。”
她指尖輕輕點了點清音如玉的面頰:“那天若是你代大姑娘赴宴,沈三郎怕是要被你迷得七葷八素,哪還輪得到她張狂?”
窗棂外有雀兒撲棱棱地飛過去,清音“咔嗒”一聲,把銀剪收進琺琅套筒裡。
“姨娘如今也是官家女眷了,怎麼還改不了在章台柳巷裡養成的那副腔調?旁人把我當成以色侍人的玩意兒也就罷了,可怎麼連姨娘你也拿我的容貌當籌碼。倒不如我拿銀剪子劃了這張臉,也省得您老惦記着用它當登天梯。”說着,她輕笑一聲,“姨娘當年不還說色若春曉就能萬事遂心嗎?如今可遂心了?”
楊姨娘的耳朵尖一下子紅了,喉嚨裡像哽了個熱栗子,臉上卻像被潑了冷水,白一陣紅一陣。
她攥着手帕按在眼角,淚珠混着胭脂,在腮邊暈開:“姑娘,你這話可太傷人了,簡直是要挖我的心肝啊!我十月懷胎生下的親骨肉,倒疑心親娘要害你?等你鳳冠霞帔那日,我這當娘的能在角門邊讨碗酪漿喝,就是天大的福氣了,哪敢奢望沾你的光?”
她瞥見清音還望着窗外,突然把手帕狠狠扔在填漆小幾上。
“十六年來,咱們娘倆在這夾縫裡求生存,我好心幫你謀劃前程,倒落得你埋怨?”她淚汪汪的眼睛掃過女兒冷冰冰的側臉,聲音愈發凄楚,“都怪我沒本事,要是我像夫人似的,有個镖局出身的爹,何至于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她踉跄着扶住雕花椅背,望着窗外潇潇暮雨,慘笑道:“怪道說,娼門子女生來帶着罪孽,早知如今,倒不如當年一碗紅花下去……”
清音穩穩地坐在竹榻上,手指不緊不慢地整理着案頭書頁。
等那秋雨打殘荷似的哭聲漸漸小了,她才擡起眼睫,淡淡道:“女兒方才淋了雨,怕過了病氣給姨娘。山栀,去取那瓶青花瓷裝的枇杷膏來,給姨娘潤潤喉。”
丹蔻捧着錦盒,把楊姨娘送到垂花門下,楊姨娘忽然停下腳步,狠狠瞪了她一眼:“好個忠心的丫頭,打量着挑撥我們娘倆呢?”
丹蔻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
茜紗窗上映出山栀探頭探腦的影子,小丫頭提着紙紗燈,湊過來咬耳朵:“姑娘在外頭忙活的那些事,何苦連親娘都要防着?”話還沒說完,就被丹蔻拽進庑廊暗處。
“你當關雎院這些天添置的黃花梨家具、缂絲屏風是天上掉下來的?”丹蔻手指用力點在山栀眉心,“夫人算盤打得精,偏你腦子不轉彎。靠色相攀附的婚事,那就是條鑲金嵌寶的鎖鍊!咱們姑娘甯可要青玉案頭一支筆,也不願做貴人手裡的金絲雀。”
丹蔻望着漸漸暗下去的天色,聲音愈發冷硬:“如今前有狼後有虎,姑娘處境艱難。姨娘要是真疼姑娘,就該想法子多給姑娘添些嫁妝,别天天隻想着拿姑娘的容貌去釣金龜婿。光知道拿手帕擦眼淚,有什麼用!”
山栀倒吸一口涼氣:“可到底是親母女……”
“親母女?”丹蔻冷笑一聲,“咱們姑娘雖是庶出,可也是正經人家的小姐,楊姨娘倒好,打小把姑娘當揚州瘦馬養!前兒還撺掇姑娘,去給兵部侍郎家的傻兒子獻曲!”
屋裡忽然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丹蔻忙把話頭打住:“去小廚房把煨着的川貝雪梨端來。”
清音懸腕握着的狼毫筆微微一頓,墨汁将落未落,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酉時三刻,關雎院的燈火亮了起來。
清音喝了小半碗燕窩粥就放下碗,青瓷渣鬥裡的水微微蕩漾,映出她擦嘴的素手。
“待會兒要是有人來敲門,就說我犯了舊疾,服下安神湯睡下了。”她接過銀匜漱口時,忽然叮囑道。
山栀觑着廊下的燈籠,嘟囔道:“這麼晚了,誰還會來?”
沒想到,戌時梆子剛敲響,垂花門的銅環就被人叩響了。山栀捧着藥吊子,愣在庑廊下,看着丹蔻迎向那個不速之客。
雨打芭蕉聲不知何時停了,徐清滟踩着地上明明滅滅的燭影,走進院子。
山栀猛地攥緊袖口,丹蔻已經擋在門前,屈膝行禮:“大姑娘安好,二姑娘今兒在雨裡受了寒,這會兒正捂着艾絨枕發汗呢。”
柳紅柳眉倒豎,手指直戳丹蔻眉心:“沒規矩的小蹄子!見着大姑娘竟敢……”
尾音被徐清滟的一聲嗤笑打斷:“倒是我小瞧了二妹妹,連養的狗都會耍苦肉計了。”
檐下羊皮燈籠被夜風刮得忽明忽暗,丹蔻盯着徐清滟脖子前晃動的琉璃璎珞,笑道:“前兒老夫人還誇您最是憐惜妹妹,奴婢們正是念着大姑娘平日疼惜妹妹的情分,才鬥膽攔着,要是讓二姑娘強撐着病體起身,倒顯得大姑娘不體恤了。”
“好個伶牙俐齒的忠奴,倒比禦史台的言官還會擋駕。”徐清滟冷笑,燈光在她眼角投下一片陰森的影子,“二妹妹晌午還和國公府嫡女有說有笑,這會兒倒裝起病西施了?念在姐妹情分上,我好心提醒一句,鎮國公府的門楣可比太廟的漢白玉台階還高呢,就憑某些人祖上燒了八輩子高香積攢的福分……”她突然湊近丹蔻耳邊,嘲諷道,“怕是連當通房丫頭都不夠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