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
卯時将至,天仍然黑得一片。
剛進冬月,京城便落了一場雪。皚皚的白雪飛揚地灑過,天也漸漸地寒了。落雪後的日子最是冷冽——可今日正是首個恢複的早朝日。如此,趨朝的朝官們頂着寒風、踏着未化的雪迹,在一片漆黑中魚貫而行,齊齊地在宮門旁的待漏院等待。
院内,幾日未見的朝官們正三三兩兩地聚湊成堆,随意寒暄。
“劉大人,聽聞貴公子近日成親,真是恭喜恭喜啊!”
“哎,不敢當,不敢當,”劉戬滿面笑意地拱了拱手道,“犬子無能,未立業先成家。隻盼此後他能收收心,尋個合适的差使,一心為陛下效力才好。”
那人點頭回道:“皇上勤勉政事,自登基以來已有三年,女中堯舜有目共睹。”
劉戬眼望着宮門,為對方和自己倒了杯熱茶,緩緩地道:“前日雪剛過,今日天冷得很。陛下此番有恙休朝,但從前三載卻無論寒暑,都是雷打不動地上朝。如今乾坤朗朗、政治修明,你我得遇良君,更應鞠躬盡瘁才是。”
兩人的談話吸引了更多朝臣,一方小小的木桌變得熱鬧起來。
“喲,劉大人。府上有喜事還不告休沐,真是兢兢業業啊!向您道個遲喜了!”
“便說君上日日如此辛勞,後宮如今都沒個人照料,着實令人憂心。如今三載喪期已過,這下無論如何都要請示君上廣開後宮,充納良人。”
“趙大人之前的上疏如何?”劉戬語帶關心。
“莫提莫提,”趙捷眉間糾結,又捋了捋胡須。他起身踱步,繞着木桌走了半圈,神情凝重地道:“不能再拖了,今日如何也要祈請陛下允了選夫一事。古往今來哪有後宮空懸三年的先例?陛下一推再推,當下已是推無可推的地步,為了國祚,老夫死谏也未嘗不可……”
“哎,哪裡就到了這個地步,”木桌旁的張昭榆小聲開口,瞥了一眼門外,“這事決與不決,怕也不全在于陛下的推辭。京城誰人不知,這京内有一輪明月,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說着說着,張昭榆一指蘸了蘸茶水,手指在桌上微動。木質的方桌上赫然以水洇出一個“謝”字。
幾人看着這字,表情一個個都沉重幾分。
“左相像是未到,”張昭榆眼神四下掃了掃,聲音極低,“便是今日,我等也不懂他老究竟在籌算什麼。陛下的後宮如今這幅模樣,少不了他一份力。可若是真的看準了那個位子……為何直到現在也紋絲未動?”
“誰知他打了什麼主意,”趙捷怒目一瞪,望向宮門,“若是因畏懼強權而有所退縮,我趙捷便枉為清流。此為大勢,阻擋不得。三年已經夠他們父子兩個折騰,上位也好、為官也罷,謝明淵那小子雖不在朝堂,卻倒把朝堂攪了個徹底,滿朝文武竟無人敢違抗!不過年齒輕輕的黃口小子,如何便能讓天下好男兒都因他退而卻步!”
院内衆朝官早就察覺到了幾位清流的争端,均表情各異地竊竊私語起來。門外的輿轎漸漸地近了,随着落轎的聲響,原本悄聲讨論也就此停下。
在一衆目光裡,一名身材偉岸、眉目方正的中年男子裹着屋外寒風緩緩地走進待漏院。其人周身氣派端重典雅、光華内蓄,單看穿着便與屋内衆人不同——那人現下身上的,正是在場官員中唯一一件紫色朝服。
朝官們揖手上前。
“謝大人。”
“謝相。”
“左相大人已到,朝會的時間想也快到了。”
當朝左相、百官之首謝衍臻一一受禮,向衆人作揖道:“右相告病,今日早朝便隻有諸位大人和謝某了。昨日既有瑞雪,想也知大人們到此不易。萬望今日朝會,諸位大人莫做拖延,将該啟奏的啟奏,少些争執,也讓皇上早些散朝休息。”
屋内響起此起彼伏的應聲:“丞相大人說得在理。”
“左相大人所言極是。我等共商朝事,必然有則請之,無則默之。”
“必分擔君上之憂。”
趙捷冷眼望着謝衍臻,淡淡地道:“那趙某怕是要讓謝大人失望了。”
“趙中丞,”謝衍臻轉向他道,“禦史台的職責,謝某不敢越俎代庖。”
趙捷冷笑着哼一聲:“知我者,謝相也。禮部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正是時候告老還鄉了。為人臣子,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有些人白拿了這麼多年祿米,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誰效命了!”
謝衍臻略一颔首:“中丞大人若有彈劾,謝某不再多言。”
見謝衍臻離開,趙捷低聲向身旁人:“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先找機會将杜家子調回京。”
“他确甘願?”
“何止。不過聖人無情,心有戚戚罷了。便是他不願意,大黎九道三百二十府,男子三千六百萬,如何竟找不出一個對陛下一片癡心的男兒!”
劉戬尴尬地哈哈一笑:“這不是配不上麼。”
趙捷斜了他一眼:“劉大人家的公子倒是配得很,隻是可惜了前日已經完婚。”
“嗨,”劉戬望着謝衍臻,低低地歎口氣,“若是皇上一聲令下,送犬子入宮,以全我劉氏忠孝之心,劉某也無怨無悔。可大人您也知道,那謝明淵……”
“我知,”趙捷望向仍然緊閉的宮門打斷道,“但——我有預感,變數已至。”
午門城樓鐘響,朝官們翹首以盼。
片刻,宮門徐徐打開。半月未啟的曜宸宮,終于在一片星月中再次迎回朝官。跨過宮門,便是長長的、泛着微光的磚石大道,沿路兩側都有暮燃晨熄的宮燈,燭火的光亮一路向着政事三殿延伸。
在宮燈的照耀下,衆臣列隊而行,腳步輕而急促。縱無禦史監察言行,現下也無人多發一詞。從宮門到三殿,要臨過一方矮橋、兩條影壁、三級禦路。往常渾然不覺,如今旬日未朝,此間行路,無論矮橋、影壁或禦路,連鎏金巨缸也變得陌生起來。
離破曉還有好一段時間,天光深暗,前路筆直。朝官們一個接着一個地默聲前進,目的地很快出現在眼前。
——朝政三殿之正殿,至明無極、巍峨燦耀之明極殿,大黎皇權的最高象征。
明光熠熠,極宇昭昭。建于鳳陽山之上的明極殿居高臨下、氣勢恢宏,使人昂首仰望便心生敬畏。縱無初照的旭日,高大的重檐庑殿頂上,三萬六千金質琉璃瓦映着月色,光華流溢如繁星。現下殿門大敞,殿内又四處點滿燭火,站在太安廣場中即可望見殿内的雕梁畫棟。
若是常朝,朝官們須得繞過明極正殿,到更北的中朝殿——宣泰殿去。然而今日,明極殿反常地燈火鼎盛、大開殿門,朝官們一個個犯了難,在太安廣場上走也不是、入也不是。
“今日早朝,竟是在正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