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聞言,立即抽身上前,搶在宣卿前面拿走老者桌上的試卷。她兩下一掃,眼中閃過一線懊悔,立即将自己的那份收入懷裡,另一份遞給宣卿。
宣卿隻來得及從陳敏手中接過自己的那份。他看着卷頭“中上”的批紅,摸不着頭腦。
“姑娘的評分如何?”宣卿大略掃一眼批語,基本在他預料之中,“可否将試卷借在下一觀?”
“不如何,”陳敏壓了壓懷中試卷,瞥了書案旁的老者一眼,“你師傅不是說,我已經合格了?既然合格了,内容不重要。宣公子若是有事要忙,我可以自己在書院内逛逛。君可放心,天色不早了,我逛兩下就回去。”
宣卿神色糾結一會,望向書案旁一言不發的老者,似乎還有話想說。陳敏打斷道:“别磨蹭了,我自己去。”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言而有信,金玉不移”等等古人告誡閃過宣卿腦海。
宣卿向老者緻意,老者朝他點頭。
陳敏踏前一步,耳邊響起宣卿聲音:“姑娘留步。”
宣卿溫言道:“陳姑娘莫急,在下陪你去。”
兩人出門後,房門就勢關上。老者一人在房内,雙目緊閉,似在養神。可他嘴唇微動,似乎在默念什麼。
片刻,老者突兀睜眼。
“絕不可能是宣卿所作,”老者低歎,眼神頹然,“另一篇倒明顯是那孩子的手筆。何等驚人之作!字字句句有如金石铿锵……而今隻恨時間過短,來不及記下片語隻言……”
一刻鐘。他願意再用兩個時辰,仔細觀摩這篇策問;然後再花上一個時辰,逐字逐句傳抄此文,将所有内容深深刻入腦海。
字字珠玑,鞭辟入裡,渾然寬闊,不落言笙。他從未見過這樣水準的策問,深感自己已無資格在卷面寫下任何評語,甚至連“上上”兩字朱批都自覺不配。思及此篇策問竟還出自一女子之手,老者更覺駭人。
不對。
……他見過。
雖然文風天差地别,但他不止見過同樣水準的文章,甚至在望青書院的每一日,都與其相對。
老者額上滲出汗液,眼神更顯惶恐。
…
陳敏宣卿兩人從房内走出的時候,庭中日晷顯示剛進申時。
冬日的望青書院雖然清幽,但并不陰冷。門外天光似瀑,暖陽映着晴空照在台下片片青石磚上,青色的磚面溫和地閃爍出細碎的雪光,給人濕漓漓的觀感。
陳敏呼出一口清寒的空氣,吐一片白霧。
在宣卿的帶領下,她完整地參觀了一番望青書院内部。雖然建在郊外,但相較京城其他學館來說,望青書院的規模并不算大,頗有一番小而精的美感。據宣卿介紹,望青書院開館于大黎第七代皇帝——即是當朝女帝先父在位之時。先帝在世的建光三年,望青書院始建,故而距今僅有七年曆史。書院現有坐館師者四名,主講雜文、策問、明法、明字等科,學生約三十人,七成出身寒門,年歲由十三四至三四十不等。
“除卻在書院讀書,學子們也常兼職其他活計,用來補貼生活,”宣卿并不避諱書院學子的貧寒境況,笑着向陳敏道,“姑娘請看那邊晾曬的書卷,都是學子們課餘抄寫,再向外售賣。有時大家也會到市坊上去,替人寫信或謄寫字帖。夏秋時節,望青書院的後園還會種種蔬菜,養養雞鴨,都是學子們的自給自足。”
陳敏上前看了看,垂眸稱贊:“也算取财有道。”
宣卿一笑,彎腰撿起一冊手抄書,仔細拂走灰塵,遞給陳敏:“這本就送給姑娘當作紀念。書院以外,其他人都沒有傳抄此書的權利,也算是望青書院的特産。”
陳敏沒有翻閱,接過書冊放入懷裡:“望青書院可曾出過什麼有名有姓的官員嗎?”
宣卿愣一下,腼腆地道:“并無。”
陳敏無言。
連個拿了功名的學生都沒有,望青書院還向外人立這麼多規矩。不知為何名頭倒是不小,街頭巷尾都聽得見。
果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那如何會有這麼多人肯來,”陳敏落話不留情面,“學子們就沒想過轉投别處?”
若是分散到地方的名家學館,保不準便能搭上人脈,再從中脫穎而出,拿到國子監的貢生名額。在這京城一隅蹉跎,縱然望青書院的名氣再大,又有何用?
宣卿望向陳敏,眼中幾分世俗洗禮後的坦然。
“姑娘知道,大黎科舉已有多年未開。便是開了,以往科舉也從未惠及寒門。除卻極少數幸運兒得以貢入國子監,寒門學子的境遇,向來過得不算好。望青書院的學子聚集在此,不過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幻想,若有一天朝廷重開科舉,科舉亦可向寒門敞開。”
陳敏點頭:“坊間盛傳女帝陛下久有此意,或許你們真能等到那一日。”
“望青書院的學子,以往多數無處可去。書院亦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據說頭幾年書院裡人員頗為寥落,即使是教書的先生,也兼着别家的活計,”宣卿笑着解釋道,“不過,書院對于寒門學子十分照顧,一向都有減免束脩的優待,所以,還是逐漸聚集了一些家世平凡的學子們。”
“可要說望青書院為何名聲鵲起,要屬五年前。自那以來,書院的學生逐漸越聚越多,三道入門的策問關也是自那時起設下的。盡管當今聖上即位後還未曾開過科舉,書院也暫無學子以科舉入仕——”
“但聚集在望青書院,各人無一不以望青書院學子的身份為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