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淵語調平靜,微低着頭。
“此問并非心血來潮,而是出自十二年前的國子監課堂。提問者正是時任國子監祭酒的現當朝左相——即是家父。”
——當朝左相,謝衍臻。
“對于問題答案,自古以來并無萬全之法,學子們也衆說紛纭。駐兵屯田、修建防禦工事正是提出最多的良方,彼時,臣也持有同等看法。以夷制夷之計,也有臣在内的兩三人提出。”
“而衆口同聲之中,方才那份答案,卻如春雷般裂空出世,石破天驚。”
“看似窮兵黩武,實為一石二鳥。若非有大氣魄,則無‘大黎強盛,久攻不下,一為人禍、二為天災’,若無見微知著之才幹、澤延萬世之心懷,不會有移山填水、以攻為守之謀。”
“隻是此後十二年間,邊境驟變。西燎隕落,鮮羅朝我大黎,西境漸無強攻之必要。”
“但十二年前臣親耳聽到的這份謀略,時至今日,依然在心中浩蕩如江河。”
謝明淵向姬盈望過去,字句擲地有聲。
“彼時臣初為皇女伴讀,也不過剛入舞勺之年。而皇女殿下并非儲君,年僅十歲。”
“——這便是陛下十二年前初入國子監時,當庭所作的答案。”
姬盈聽罷,默默地将頭埋進書裡。
…
聽完謝明淵的例子,姬盈本就十分不願學習的心,更加地不願學習。
謝明淵沒有催促她勤奮用功,隻是從始至終用那雙眼睛淡淡地望着她,像是在說“皇女殿下當年十歲便有如此驚撼之語,陛下如今二十有二,可不能輸給過去的自己”,然後将一衆學習任務堂皇地塞過來,行徑之惡劣堪稱羅刹惡鬼。
她已為一國之君,謝明淵也不再是當日國子監中的皇女伴讀。她姬盈學習與否,怎能以謝明淵為轉移?
失憶以來,姬盈從未被拿捏得如此徹底。
“這真是我當年說的?”她看着桌面上堆積如山的書冊奏折,嘶嘶吸氣。
“臣絕無虛言。”謝明淵輕飄飄地道,又翻開一卷書。
姬盈見謝明淵一副與她共苦的架勢,隻好繼續與眼前文山書海較勁。
十歲之齡,既非儲君,僅憑公主之身倒如此鋒芒畢露,甚至被人一字一句地記了下來——姬盈如今隻想回去關照那位公主殿下:少說話,多做事,否則會被身邊那個謝姓伴讀記十二年。
姬盈憋屈地在禦案上寫字,歪七扭八的生澀書寫一字字在紙上飄搖。
“謝公子。”
“臣在。”
“謝公子整日待在禦書房中,不嫌無趣嗎?”
“不嫌。”
“方才午膳湯水頗多,公子可要解手?”
謝明淵無奈望她一眼:“不需。陛下可是有事?”
“無事,”姬盈轉了轉筆,信口胡編道,“長久寫字,手冷。”
謝明淵起身:“臣去外間找宮人加炭。”
"哎,我陪你一起去吧,"姬盈啪地一聲扔筆站起,“總坐在這裡也沒意思,我也一起出去看看。”
“陛下來禦書房,定是因為向學之心。”謝明淵回道。
姬盈:不,那确實一點沒有。
“都學了這麼久了,停一下又沒什麼,”像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姬盈又加上許多理由,“不僅手冷,而且腰酸,頭痛,目渾。師傅總不能期盼學生一日學成個千古名君吧?嚴松适度,有張有弛,反正今日學得差不多了,就歇了吧。”
謝明淵好笑道:“陛下這樣說了,今日便到此為止。”
“這才對嘛。”姬盈煞有其事地點頭,順手提了外袍,漸漸步出甘露殿。
甘露殿階上,姬盈腳步驟然一停。
不知何時起,殿外天色竟悄然變暗,由灰青轉為黛藍。輕盈的鵝毛雪紛紛揚揚地自高空飄落,背負着暗淡的天光,一片片白得微明。
恍然之間,甘露殿前已經霜色滿盈,滿地琉璃白雪映着朱紅宮牆,庭中木葉盡褪的枯樹杈頭積了雪,越發顯得枝柯潔曲,蒼勁虬結。
姬盈呼一口氣息,三兩步輕快下了台階,擡手便去接從天而降的白雪。
她望着天,表情松快,對周遭冷意渾然不覺,語中滿是欣悅笑意。
“明淵,快看。”
“下雪了。”
謝明淵突兀一頓。
他沒有看雪,隻是握了手指,嘴唇抿得死緊。
片晌,他極輕地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