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阿佑,兩人就此踏入萬花樓。前樓布置不像尋常青樓,卻像文人雅士最愛的清幽之地——雖無茂林修竹,但有流觞曲水,檀香環繞、雅樂陣陣,好似時不時能聽到詩人伴着樂師的琴音縱情高歌。
轉過三層回廊,踏入萬花樓後樓。後樓傾然一洗前樓清雅之貌,撲面而來濃麗荼蘼的絕豔。未到傍晚,後樓聽不到糜爛笙歌婉轉吟哦,但繁複紅绡滿眼,甜膩香氣萦繞,足以令人如墜夢中。
越往樓上,越是富麗堂皇。謝明淵跟在阿佑身後,腳步極穩,神色不明。
三人在靜默中走到後樓的最高層。阿佑引着謝明淵向最大的一間屋子,站在屋前敲了敲門:“主人,謝明淵到了。”
屋中響起沙啞女聲:“請進。”
阿佑推開門,向謝明淵做個“請”的手勢。
謝明淵踏入房中,眼眸微擡。
一刹電光石火。
謝明淵:“你果然不是陳敏。”
半卧在貴妃榻上的女子聞言起身,寬大的衣袖從她肩臂上滑落,順勢遮蓋手臂上豔麗非常的大麗花圖樣。她擡一擡頭,滿頭垂墜的金飾便跟着一晃,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比那晃眼的金色更引人注目的卻是女子的容貌——女子顯然身有外族血統,那張精緻非凡的臉上,濃眉鳳目,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唇豐如珠。
女子向謝明淵一笑,紅唇微動:“不過是個誤入望青書院的平凡女子罷了,沒想到那封信真的能将謝公子請來。”
“謝公子知道我不是陳敏,卻還是如約趕來。大黎有言,靈犀一點,鴻雁傳情。看來我對公子的心意,終于還是得償所願。”
女子柔媚地眨眨眼:“阿佑,請謝公子坐下。伺茶。”
謝明淵一拂袖,眼鋒犀利,聲線冷清。
“魁首對謝某無意,何必如此故作姿态。”
女子像是聽了什麼笑話,忽然笑起來:“奴家冤枉。”
謝明淵無視她的調笑,繼續說道:
“謝某對萬花樓了解甚少,卻不至于閉目塞聽。萬花樓風靡京城,樓中百花競放、群芳奇絕,尤以魁首——'大麗花’的沐嫣為甚。人言京城中各大青樓花魁,隻有沐嫣一人身負異族血統,長得一副高鼻深目的豔麗相貌,渾身紋滿大麗花圖案,色如花妖。”
“自從沐嫣娘子登頂為萬花樓衆芳魁首,黎京中很是流行了一陣異族服飾。”
明明說着贊美之詞,謝明淵眼中卻冷意陣陣。他望着沐嫣,停頓半晌,說道:“恕謝某直言,魁首頂着這樣一張臉——”
還要說自己是陳敏嗎?
沐嫣朝他一笑,紅唇皓齒,豔色非常。當着謝明淵的面,她懶懶地從貴妃榻上伸出未着襪履的右腳,赤足踩在地毯上。
在阿佑的攙扶下,沐嫣好整以暇地坐進謝明淵對面的座椅。
“原來沐嫣之名曾傳入過謝公子耳中。能被謝公子所知,沐嫣這些年的傾慕也算無憾。”
“陳敏在哪?”
“謝公子何必着急,”沐嫣抿了抿茶水,口脂在茶盞上留下一道鮮紅印記,“沐嫣對公子的情意,一時半會可說不完。至于陳敏……”
沐嫣的眼神不經意地落在謝明淵的腰間,那裡正挂着一枚白玉玉佩。雖然玉佩雕刻遠遠地不甚清晰,但那無疑正是能使謝明淵在宮廷中自在行走,以至于被稱為“未來的皇夫殿下”的最大證明。
收回視線,沐嫣笑得妖魅:“實不相瞞,我與那位陳敏姑娘素不相識。實在沒辦法第一時間替謝公子将心心念念的陳姑娘帶上來。”
“你!”侍從上前道,“一個妓子,也好大費周章!不過是騙公子來萬花樓,你可知明淵公子是什麼身份,他現時屈居在這萬花樓,已經給你多大的臉面!”
沐嫣面色一陰,方才的甜笑倏然不見:“什麼身份,又如何?”
謝明淵用手臂制止下屬:“聽她說完。”
“沐嫣自知與公子有天壤之别,尋常辦法必然見不到公子,所以才使了些小小的手段,一解多年情思,”沐嫣撚撚手指,纖長的指節上,點點鳳仙花色晶瑩透亮,“但公子既然來我萬花樓,我不會讓公子空手而歸。”
謝明淵冷淡不應。
沐嫣一揮手:“阿佑。”
一直沉默着的阿佑沉着臉上前一步,口中卻乖乖回答:“我見過陳敏。”
謝明淵眼中一動:“說。”
阿佑将如何在市坊遇見一名白紗覆面的女子,如何阻攔她買下高價手鍊,并将她帶到望青書院的事對屋内衆人全盤托出。說完,她看沐嫣神情,又掏出那塊碎銀,不情不願地道:“這是當日我從陳敏那裡得到的銀子。我和她約定,若是下次她再遇到困難,還會幫她一把。”
“多謝告知,”謝明淵沉吟片刻,向沐嫣道,“陳敏之事,望青書院會繼續調查。今日就不多叨擾。”
阿佑身形鬼魅,轉瞬攔在門前:“這就想走?”
侍從唰地一聲抽出佩劍,厲喝一聲:“敢攔明淵公子?”
劍光雪亮,沐嫣連忙柔聲阻攔:“阿佑,怎麼對待貴客。”說着,她又向謝明淵笑:“阿佑這孩子脾氣燥了點,但沒有傷人的本事。她為我着急,還請謝公子莫怪。”
謝明淵了然:“還有何事?”
沐嫣從座位上起身,滿身環佩叮當,花魁裝束極端華美,大開大合、半掩半露。沐嫣赤足在房中繞了半圈,腳上銀鈴響動不停,伴着悅耳的銀鈴聲,開滿全身的大麗花在她的胸前、手臂、雙腿若隐若現。
侍從嫌惡地别過眼。
謝明淵聽她放低聲調,緩緩道來:
“沐嫣已吩咐樓中畫師,按阿佑所說繪出陳敏畫像,并将畫像廣而告之給萬花樓樓下衆人,”沐嫣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似乎胸有成竹,“謝公子想必不知,萬花樓作為黎京最大的青樓,招待恩客五湖四海,還掌握着……京内最大的情報網絡。”
謝明淵盯着她的眼睛:“所以?”
“所以,”沐嫣輕輕笑着,向謝明淵抛出橄榄枝,“單靠望青書院的清白勢力,想要查出一個故意隐藏的人,怕是不甚容易。但若萬花樓傾力而動,查一位有畫像的千金小姐,還不是手到擒來?”
“而且——”
沐嫣綻開笑容,笑得别有深意。
“謝公子貴為未來的皇夫殿下,要在女帝陛下的眼皮底下,大力搜尋一名女子下落,約莫也……不太好吧?”
“沐嫣并無攀折明月之心,卻也不願見到明月蒙塵。這點找人的小事,萬花樓替公子做了,就當與謝公子交個好,怎樣?”
謝明淵眼睫一擡:“交好不必。你不妨直接列出條件。”
沐嫣似是遺憾地歎氣。
“……也罷。以公子的身份,确實不宜與我等勾欄之地牽連太多。是沐嫣考慮不周,妄圖與公子這樣高貴的人做個朋友。”
她話音一轉,又笑道:“但與隻做皮肉生意的後樓不同,萬花樓的前樓還算是清淨。便是那些官人墨客,也常在前樓吟詩作曲,淺斟低唱。”
“還請公子以十日為期,等待萬花樓找到陳敏。這十日内,還得有勞謝公子每日來前樓露個面,無論作詩也好、彈琴也罷,沐嫣想與謝公子交個朋友,如何?”
侍從怒道:“肖想公子,憑你也配!十天内找不到陳敏,公子豈不是白白被你利用!”
“若是連萬花樓也找不到,那這京中便再也沒有人能找得到陳敏,”沐嫣面色一凜,語調驟冷,“單看謝公子認為,值不值得付出這十天的功夫了。”
謝明淵閉了閉眼。
對方不過是答上一道策問題目,不值得費這許多力氣。
若是真的找到了這個人,也不會達成什麼結果。
可是——
頃刻,謝明淵擡眼:“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