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吹過一陣強風,窗戶被帶得嘩啦啦地響。
謝明淵反客為主,道:“陛下坐。”
姬盈冷不防地被驚了一下:“哦,哦哦。”
姬盈在主案正襟危坐,謝明淵則撩了下裳坐在副案。布料的窸窣聲提供了一時緩沖,姬盈剛回神片刻,謝明淵便開口道:“陛下果然重開了科舉。永鳳新元的首場科舉,就為廣大寒門學子提供了一條讀書入仕、報效大黎的通道,此等變革足以載入大黎史冊。”
姬盈微松口氣,神經依然繃緊:“便是有人反對,也拿聖旨無可奈何,再說——哪個能同失憶的人講道理?”她眨一下眼,直接将鍋推了出去:“何況,現在事兒都是姬子煥在管,真有什麼麻煩,也得他去頭疼。”
“敕谕出自于陛下,天下人隻記陛下之恩。”
姬盈苦笑。
隻記女帝之恩,仇便也隻記在她身上,鍋也總得是她來背。
“恩不恩的不重要,”姬盈低着眼睛盯住鎮紙不動,好像上面有什麼極得趣的東西,“許多事堆了這麼多年,先解決了再說。”
謝明淵的眼神停滞一瞬。
他膝上的手指用力握緊,團住的掌心恰好壓在一株暗金色的鸢尾花上。隻是一切皆在書案的掩蓋下,不被人察覺分毫。
“陛下口中所稱的‘許多事’……”
謝明淵慢慢地啟唇,膝上手指越握越緊。
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聲音也淡得似是全不在意。
“——也包括,臣在内吧。”
漣漪乍起。
一時無言。
姬盈的眼睫極快地顫動一下,洩露的情緒幾近于無。
謝明淵擡首。
姬盈心神不甯,便也未曾察覺——副案上,謝明淵正略顯無禮地、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
望得時間長了,謝明淵卻沒有眨一眨眼。他的眼前變得模糊幾分,心中卻越發亮如明鏡。
他曾特地從太後那裡攬過教導失憶女帝的任務。如今想來,無論失憶與否,姬盈從來都是姬盈。當年的皇女殿下能于稚齡擊敗一衆世子,以女子之身,從那位久負盛名的國子監祭酒、亦是如今當朝左相的謝衍臻口中得到上佳評價,縱使失憶,又怎會全然一派糊塗。
何況……
謝明淵閉一下眼。
姬盈笑了一聲,又咳了咳,沒有半點接話的意思。
謝明淵垂目,掩住眸中所有情緒:“薦書。送到謝府的薦書。陛下何不直接遞給臣?也免了禮部一番折騰。”
“那怎麼能叫折騰……”
姬盈擡眼便被謝明淵的目光燙了一下,眼神立即瞥向一邊。
“古往今來,還沒有哪位士子,能有幸得到皇帝的薦書,”謝明淵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語中卻聽不出幾分‘榮幸’之意,“得此薦書,謝明淵深感皇恩之重,若不親自來向我主謝恩,便覺此心難安。”
姬盈咳一聲:“咳。不必,不必,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謝明淵:“陛下為何不看臣?”
姬盈:“……”
——謝明淵今天怎麼這麼多疑問句。
姬盈擰過頭朝着副案的方向,嘴硬道:“看了看了,有什麼問題?”
她就這樣再一次撞入謝明淵的眼中。
姬盈不曾發覺,失憶之後,她雖常與謝明淵相處,卻除了初見那次外,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與謝明淵的對視。
人的眼睛能洩露太多東西,長久的雙目交彙中,能夠看見或明或暗、或淺顯或深重的真實,而無需任何話語粉飾。
以無塵之高月,懸于璀璨之星河。
姬盈望着謝明淵,突然地說不出話來。
她聽見謝明淵的聲音忽近忽遠,勉強得聽不清楚。而那道聲音此時正缥缈地對她說着——盈盈,這是你想要的嗎?
她想起失憶以來了解的種種。
大黎第一公子,少時便以絕豔驚才響徹世家貴子圈,被先帝特别拔擢為皇女伴讀。女帝登基以來,雖不為官身,卻活躍于朝堂,多年來輔佐禦前功勞赫赫;成文無數、著書等身,其人有着“大黎明月”一稱,向來被認為是皇夫的不二人選……
可她還是親自拟定了科舉薦書。
姬盈眸中變幻良久。她輕輕笑了一下。
謝明淵瞳孔微縮。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慌亂地開口,嗓音沙啞:“陛下,無論如何……”
姬盈擡頭望向謝明淵。謝明淵的話斷在半截。
局勢已定。
遞出薦書的那一刻起,謝明淵便不再隻屬于姬盈一人。若無鳳陽,大黎明月便隻是一輪水中清月,既不能反射太陽的光芒,也無法掬水撈起。
姬盈望着他,隻道一聲“謝公子切莫辜負了那封薦書”,便不再言語,起身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