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弓沒有回頭箭,話既至此,大勢已定。
她不該讓姬子煥溜出去的,姬盈悔道。如果姬子煥還留在席上,或許今日仍有轉圜餘地。皇弟古靈精怪,行事跳脫,最适合用來轉移母後的注意力。
察覺到自己的走神,姬盈神情懊惱。她潛意識總想着拖一時是一時,直至拖無可拖。
現在也是如此。
唉。
“……要吵架啊,失憶以來還沒吵過呢,”姬盈眼眸微閃,以隻有自己能聽見的程度輕輕地自言自語,“唉,真不想吵架啊……”
太後耐心告罄:“陛下?”
姬盈忽然笑了笑。片許,她利落地轉身朝向太後,語氣随意地反駁:“遴選就是遴選,沒什麼内定之說。孩兒無意讓謝明淵入宮,更不會迎他為皇夫。母後不必多言。”
“你說什麼?”太後驚得連陛下都忘了喊。
“再說一次也無妨,”姬盈笑得開懷,“孩兒不想遴選有什麼内定之人。比照前代秀女規則,也把皇夫選一選。至于謝明淵,他不會參加皇夫遴選,母後也不用再勸。”
謝明淵腦中嗡地一聲。
無意讓他入宮。
更不會迎他為皇夫。
盡管早有預感,但親耳從姬盈口中聽到明晃晃的抗拒,謝明淵頓覺全身骨骼似乎驟然折斷,頃刻碎成齑粉。
他的身體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圈椅兩側,用來寫字撫琴的指尖,不知疼痛,深深嵌入掌心。
謝明淵倏地偏頭看向姬盈,卻隻見得姬盈無甚波瀾的側顔。
或是察覺他的視線,姬盈微微别過臉。
“不……進宮?”太後迅速地瞄了謝明淵一眼,見他臉色蒼白,又不忍地向姬盈道,“陛下失憶,怕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此事必須從長計議,不能急于一刻。明淵多年陪伴陛下,既無功勞,也有苦勞。”
太後顫聲道:“陛下這是,要始亂終棄嗎?”
姬盈一瞬起身:“母後既然知道孩兒失憶,那麼,孩兒呈請母後知悉——從前之事,孩兒一件也不記得。謝明淵與姬盈先前有何淵源,如何交往,現在說起,又有何意義?”
“孩兒先前已經問過侍女,”姬盈背對着謝明淵,語氣越發冷淡,“聆春,把當時的話再說一次。”
聆春驚得像快昏過去:“陛、陛下與謝公子并無婚約。”
“甚好,”姬盈直面太後,“母後也聽到了。姬盈與謝明淵并無婚約。”
“謝明淵為何一定要成為皇夫不可?”
謝明淵閉上眼,面上現出明顯痛苦神色,手指成拳抖得厲害。他的嘴唇幹燥而慘白,甫一開口,聲音嘶啞。
“……陛下對臣有何不滿,懇請一一道來,臣必盡數自罰。”
姬盈并不轉身,聲音極低:“此事是我和太後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與他無關。
謝明淵笑了一聲,笑聲發冷。
他雙目緊閉,羽睫顫抖:“陛下可願轉過身與臣正對?”
姬盈深吸一口氣:“不願意。”
謝明淵眼前升起霧氣。濃霧難散,他抓了扶手穩住身形,三兩步到姬盈面前。
大黎第一公子嘴唇抿得死緊,咚地一聲在女帝面前跪下。
“陛下開恩。”謝明淵嗓音沙啞,似乎痛極。
姬盈眼神一瞬無措。
“恕臣驽鈍,竟令陛下如此厭棄失望,”謝明淵氣息微顫,像是勉強維持着平穩吐字,“從前種種确如過往雲煙,一切劫難都是臣罪有應得。陛下既要開啟皇夫遴選,還望陛下念在謝明淵是個我執深重、靈竅不通之人,再予臣一次機會。”
姬盈的手向前伸了伸,又縮回去。
——不能扶。
“這件事和你無關。”她重複。
“臣自薦參加皇夫遴選。”謝明淵答非所問。
姬盈撇過頭:“不許。”
“無論皇夫遴選條件為何,”地面上,謝明淵已然麻木,話中思路卻愈加清晰,“臣極有可能成為皇夫候選。家世,年齡,才貌,品德,諸般考校,臣皆勉強留在同輩水平之間。陛下要臣退出皇夫遴選,朝中恐怕無法輕易推脫。”
說完這段話,謝明淵便死死咬着下唇,幹裂的嘴唇被咬出血珠。
姬盈餘光觸及那點血色,竟似飛蛾撲火。她閉了閉眼,緩步向外走了走,慢而清楚的話語在殿内回蕩,宛如珠玉落盤。
“謝公子不必如此自貶。姬盈雖然失憶,但眼光還不曾渾濁到如此地步。謝公子一副自棄模樣,倒讓廣大稱贊公子為大黎明月的百姓寒心。”
姬盈輕輕眨一眨眼睛,語調漸冷。
“據說謝公子伴駕已十年餘。十年記憶一朝飛散,姬盈的确對謝公子無話可說。你我無婚姻緣分,謝公子請趁早放下。煩惱如絲纏,法化八萬四千,公子不必執拗。至于皇夫候選之事,公子倒無需憂慮。”
姬盈回身,眸中冷冽如冰寒,一錘定音。
“若有官身,則不可為大黎皇夫。這條規則,從前、現在、以後,永遠不會改變。”
“謝公子先前不是收到一封贈禮?贈禮雖薄,但為姬盈一片心意,亦可作謝公子伴駕多年的補償。公子切莫辜負。”
太後沉默着聽了半晌,終于忍不住插話:“什麼贈禮?”
姬盈不答。
謝明淵滿目怆然,跪在地面,深深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