遽然現身的白家軍,擺平城門口一衆官員武侯如砍瓜切菜。人們隻見白家輕騎手持長槍、踏着駿馬,如天神般降臨在城門前,三兩下便将不成氣候的守城武侯殺個幹淨。
沒了武侯墊背,官員們一個個呆立當場,抱着難以置信的心情,看本該飄揚在大黎西境的白家旗幟飄在自己面前。
或許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一些官員忽然扯起嗓子放聲叫喊:
“女子登基,不合禮法!天女瑞兆是假的!假的!都是那個妖邪僞造的戲法!你們都被騙了!”
“姬盈,你克死兄嫂,克死父母,如此沾滿鮮血的帝位必遭天譴!必遭天譴!你不得好死!”
“今日舉事不成,史書會記錄我等的清名!我等文人,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狗娘養的謝明淵!謝衍臻!”
“老實點!”白家輕騎挑着槍向咒罵不停地官員們道,“自己死了倒痛快,想想家裡人還要不要活命!”
聽到家裡人三個字,衆多官員捂着臉哭起來。
圈跪許久百姓被白家輕騎一個個扶起,點了姓名遣回家裡。圓慧住持則被攙扶着上了一匹駿馬,由一名白家軍帶着回平安寺去。除卻當場格殺的武侯,所有參與舉事的官員都被一個個圈在騎兵隊裡,徑直送往大理寺獄。
女帝車駕在城門停滞已久。車駕旁的高大白色駿馬上,一名劍眉星目、面龐如刀琢斧刻的俊美青年正片刻不離地守在車駕旁邊,時不時面色沉重地四望。
一名白家輕騎馭馬而來,在青年面前站停。
“報告,城内危險已悉數排除,人員皆安置妥當。”
“好。叫一、二隊留守城門,其餘各隊,一半向西,一半向東,安撫城内民衆,查找殘黨。”
“是!”
屬下背影漸漸遠去,青年收回目光,轉而拍拍馬背。
白馬順勢噴個響鼻,他從馬身上徒手躍下。
轎簾被青年小心地掀起。
“陛下,外間已經處置完畢,是否下車?”
深坐在車駕中的姬盈望着青年,眼神觸動地歎一口氣。
白家世代從軍,代代戰死沙場,自前代起便有大黎護佑神的忠烈名聲。眼前這一位俊美青年,正是今日白家家主,亦是少年時起便有“神将”之稱的鎮西将軍,白蘅。
女帝兩枝賜花,一枝鸢尾花,賜給第一公子謝明淵;一枝木芙蓉,賜給戰神白蘅。
“白将軍。”她道。
白蘅半跪地面,頭顱深深低下來。
“謹遵陛下旨意。”
在白蘅的護佑下,姬盈走下馬車。才過去一天一夜,去時黃昏,現下也是黃昏,不過十二個時辰光景,卻幾近隔世。
城門前仍殘存着狼藉的痕迹。門口紛亂的泥土印記,不知是多少人跪坐、走動的存留;牆上斜飛的鮮紅血液,正是方才白家輕騎斬殺武侯的證明。
百姓遠遠地望見城門,皆不敢靠近,往日熙攘的街道也因此空蕩蕩。
兩隊白家輕騎在道旁持槍整列,見姬盈入内,齊齊半跪地面,高聲道:“參見陛下!”
姬盈:“不必。”
“謝陛下!”
見姬盈走上街道,一旁等待許久聽夏悄悄朝她指了指城牆。
在門口站了片許,得到聽夏信息的姬盈一步步地上了城牆,身後跟着護衛左右的白蘅。
剛踏上石階,她便突覺一陣心悸,腳下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
極度不好的預感,不知為何在踏上石階的那一刻繞上心頭。姬盈快步走着,忽然步伐更急,近乎跑起。
一舉跨過最後幾級石階,她迅速轉身四望。
角落裡的兩個人影猝然現于眼中。
姬盈心髒一顫。
她靜靜地站在最上一級的石階上,片刻才能挪動腳步。她僵硬地朝着角落中的兩人邁了步子,看姬子煥驚訝地從蹲在地面的狀态中起身,身旁地面上仍癱坐着一個黑衣青年。
姬子煥望着她大聲道:“皇姐!”
他身上束縛皆被解開,已經行動自由。見到姬盈,姬子煥驚喜悲怨一瞬湧上心頭,眼眶瞬間含滿淚水,喉頭也哽住。
姬子煥飛跑着向姬盈的方向,似乎想要撲進姬盈懷裡。可他恰與姬盈擦肩而過,隻來得及碰一碰她的衣角。
姬子煥轉身,茫然放下手臂。
姬盈一步步朝着謝明淵走去。
她看着癱在地上的黑衣青年掙紮着扶着牆垛,極慢極慢地站起來。或許因為坐在牆角太久,他身上衣裳裳尾的金線鸢尾蒙上一層雜亂的塵土,已經不複最初光亮;扶在牆垛上的右手,不知沾了何處髒污,一片深重褐色;而他站起之後,那件挂在身上外袍便脫落在地面,隻留内裡被利刃割破的、污迹深深淺淺的玄色裳衣。
隻有那塊本該躺在凰祺宮木櫃中的玉佩,現下還好好地系在腰上,仍舊一片暖白。
姬盈仰着頭看向謝明淵,眸中輕而淺的閃爍一下。
謝明淵身高傲然,每每與姬盈并肩之時,總是垂着一雙黑瞳看她,長長的羽睫随之落下來,如同栖息的鴉翼。如今他扶着牆垛勉力站起,便又高出姬盈一頭,故而盡管面上、衣上皆是塵土,颌邊還有擦蹭的傷痕,可那一雙沉靜的雙眸,依然同往常一般,且重且輕地垂下來,望進她的眼睛。
姬盈有些苦惱地眨一下眼。
“你……”
你究竟要做什麼呢,謝明淵?
姬盈失憶後醒來不過月餘,卻仿佛過了十年那麼長。
身為失憶的女帝,姬盈多半時間不與朝臣、家人在一起,竟都與謝明淵一同度過,她便時常為這位大黎第一公子苦惱頭痛。明明姬盈想不起從前記憶,而據周圍人反饋,她的個性習慣也與從前大相徑庭,乃至太後娘娘都經常拿她沒轍,可謝明淵卻無比順暢地接受了她的轉變,就像失憶從未發生,所有歲月不曾消失一樣。
可注定失去的東西,的确已經失去。若謝明淵提起從前回憶,姬盈必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可他從未提起,這令姬盈十分沮喪,也讓她沒有半點辯駁的力氣。
皇夫、皇夫。
女帝的皇夫,就一定得是謝明淵不可?
謝明淵對着毫無記憶的空殼,執着個什麼勁?
驅散一個隻存在于過往的身影,為何竟然這麼難?
不知過了多久,姬盈猶豫地開口道:“你怎麼在……”這兒。
謝明淵忽然猛烈地咳嗽幾聲:“咳、咳咳!”
姬盈吓得慌神:“沒事吧?”
謝明淵止不住地咳嗽兩下,搖搖頭。
随着動作,他腰上的玉佩劇烈搖擺起來,晃得人眼疼。
姬盈神情複雜。
等謝明淵咳得恢複,姬盈小聲地道:“回去吧。”
“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她抿一抿唇,輕聲道。
這人不知從哪裡染了一身的泥土,又在城牆上吹着寒風咳嗽,着實不宜過多說話。
等自己回去,一切找姬子煥問話不遲。
謝明淵不知被哪句話觸動,身形又晃一下,幸得一手仍扶在牆垛上,沒有直接跌倒在地。
他原本蒼白的面色竟突兀地浮起淺淡薄紅,猛地擡起頭向姬盈,卻倒瞬間被姬盈後方人影的一身金屬披甲晃了眼。
謝明淵眯一眯眼睛。
戰神白蘅。
……木芙蓉。
本該在西境的鎮西将軍,今日竟然随侍姬盈左右,寸步不離地保護着。怨不得剛剛驟然響起一聲沖天号角,随後便是愈來愈近的馬蹄聲,牆下混亂也在彈指内消失。
白蘅見謝明淵朝自己望來,向他點一點頭。
謝明淵低笑一聲。
姬盈:“……”
都狼狽成這樣了,還能笑出聲來。
城牆上的風格外好吹?
城牆上的土格外好看?
不能再拖了,擡也要把人擡下去。
姬盈無奈道:“我這就吩咐人送你下去……”
“不麻煩陛下,”謝明淵喘了喘氣,總算囫囵說出兩人今日第一句話,“臣有一事請教陛下,還望陛下不吝指教。”
姬盈歎氣:“你問。”
“若臣沒有看錯,現下站在陛下身後的那一位便是,”好似呼吸不暢般,謝明淵又喘一口氣,“獲得過陛下賜花的,白蘅将軍。”
謝明淵擡起眼睛看她。
白蘅聽着,不進反退,突然地朝後退一步。
姬盈:“……”
“大概是的,”姬盈眨着眼,慢慢地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都……”
謝明淵閉上眼睛,眉頭皺起來,額上又開始滲出汗水。
“……都不記得。”姬盈弱弱地說完。
她朝背後的白蘅做個手勢。
——實在不行就強行抱他下去吧,白将軍。
白蘅無言,退得更厲害了些。
姬盈:“……”
這啥後退大法!
堂堂戰神,在城牆上玩退避三舍是吧!
假裝沒看見就不算抗旨啊?!
“陛下今日從帝陵回城,去時輕車簡從,回時卻與白家輕騎一同歸來。”
謝明淵皺着眉,不知忍耐什麼,終于緩慢完整地說完一句話。
“此番與白将軍回城之事,陛下是否早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