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早朝堪稱沸反盈天。
城門處舉事者七十餘名,雖不全是朝官,但其中朝官的比例不小。如今大理寺獄擠得滿滿當當,宣政殿倒一下子空了大塊,三百朝官往日上朝的殿内大廳,第一次有了由比肩疊迹到人煙寂寥的落差感。
雖人煙寂寥,唇槍舌戰卻在四處上演着。
“禦史台直接搬空一半!真是好一個監察百官、典正法度的律令表率!大理寺獄在禦史台下,如今禦史台官員倒大半進了大理寺獄中,哈,何等可笑!在下該贊禦史台衆人一句,你們也算是輕車熟路地各回各家了?”
“武侯府才真真是能人輩出!平日軍爺們巡邏市井不見有多上心,昨日封鎖城門倒叫一個利落!要我說,軍爺們還是不夠手快,若真是軍令嚴明,現下禦座下方坐着的監國輔政殿下,可不就直接去投胎了!”
姬子煥渾身一抖。
姬盈冷着臉在禦座上敲敲手指。
廳中争吵官員見姬盈動作,連忙對準方才那人道:
“公然在朝堂之上詛咒皇子殿下,我看你是活膩了!”
“禍從口出!若皇子殿下有個三長兩短,今日你也脫不了關系!”
“呵,我活膩了?”先前叫嚣的官員面部紫脹,嘲諷笑道,“到底是誰活膩了?我看有人心中有鬼,巴不得禍水東引,直接将人通通定了罪,趕快送去市坊問斬才好!莫不是再談一時半刻,就要談到自己身上,而後自己披的那張忠臣皮,就要藏不住了!”
“你!”
“莫要以為今日還站在這宣政殿中的諸位,身上都幹淨到哪裡去!大理寺獄中關押的衆人均來自不同衙署,難道不都是眼前各位大人的得力幹将!這麼大的圖謀,朝中諸位當真一個也不知曉嗎!怕不是礙于身份、暗通款曲,再不濟也是隔岸觀火、漁翁得利罷了!”
“空口白牙!你若拿得出證據,就拿出來,證明我等與此事有關!若誰被點出與其人勾結,誰便當庭認罪!拿不出證據,你倒叫嚣影射什麼?”
“做賊心虛!我沒有提及大人,大人現在倒是對号入座得痛快!”
“你說什麼!”
姬盈被吵得頭疼:“都小點聲。”
“……是,陛下。”
“先論舉事之人,”姬盈掃一眼台上名冊,仍舊冷着一張臉,語氣卻是毫無波瀾的平靜,“主謀何人,首先查清。另,昨日城門口舉事者,一一梳理關聯,逐個處置。不在現場的官員暫時不論。”
“是。”
大廳中層見疊出的争執場景總算告一段落,話題總算轉移到當日參與謀反的具體人事上來。
姬盈望着下首,神思遊離。
姬子煥在禦座下坐得十分不安穩。這位置他已經坐了數次,無論如何該算熟稔,可他今日像是如坐針氈,屁股片晌便受不住地左右挪動一下,仿佛椅座下方有火在烹。
姬子煥小心地回望禦座上方明顯不在狀态的姬盈。
呃。
除了看出姬盈臉色冷冰冰,他絲毫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姬子煥隻得收了目光,勾着脖子向廳中衆人望去。
左相謝衍臻今日雷打不動地照常出席。
謝衍臻仍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朝堂如此混亂,獨他端坐在禦賜檀木圈椅之中,面容儀表十分整饬,一席紫袍貴重無匹,似乎萬事皆與其人無關。
若不是姬子煥昨日就在城門前,更親耳聽到謀逆官員如何叫罵、如何對謝衍臻口吐惡言,他真要被謝衍臻這一身安泰蒙蔽過去。
無論風雨寒暑,謝相大人三年以來,從未缺勤過女帝的早朝。女帝失憶以前,朝務日日不停,謝相大人便日日都在女帝左下首伴君理政。女帝感念左相付出,賜左相在朝堂垂足而坐之權,此後謝衍臻便與姬盈一個堂下、一個堂上地相對而坐,每日統領百官議政。
泰山崩于頂而面不改色,說的似乎就是謝相大人這樣的人。
而從今日早朝始、謝衍臻坐進圈椅中後,卻遙遙地望着禦座上的姬盈良久。
“謝相。”
聽到側方傳來的人聲,謝衍臻眼光微閃。
他颔首示意。
“謝相今日似乎格外沉默,”那人見謝衍臻仍不言語,朝着姬盈拱一拱手,又向謝衍臻拱手道,“陛下要我等議論昨日之事,諸位大人各抒己見,卻不聽謝相高見。”
謝衍臻眨一下眼睛,身體随之動了動。
說話者見他模樣,嘴角微微翹起,于是便側過身子,又向謝衍臻道:“同袍皆說,謝相乃國之脊梁,平日早朝之上,可憑一己之身舌戰群儒,輔佐陛下處理政事有功。”
“今日謝相半天也不肯開口,思來想去,可是顧忌我這個老糊塗,不敢發言了麼?”
謝衍臻終于笑笑,擡首向那人道:“謝某豈敢。”
“那……?”
“遊大人久未上朝,一上朝便給了謝某一個下馬威,”謝衍臻望着那人,口中說着責怪之辭,眼尾倒是彎起來,“右相遊大人這病,病得當真蹊跷。”
謝衍臻自圈椅中站起,紫袍從身上垂順地滑落。
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即刻顯出一襲紫色倒影。
謝衍臻朝着那人踱了數步,停下來,微微笑道:“怎麼遊相一病幾月,痊愈之後竟比從前能言善辯許多?”
“陛下明鑒。如此,謝某也想要生一生病了。”
姬盈面上冰冷總算消散幾分,朝着謝衍臻點一下頭。
她望向右側。
堂中紫袍,除卻左上首的謝衍臻,如今恰有第二襲在右上首。
——武将之首,當朝右相,遊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