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件事物,每個人都有名字,”少年邊推着輪椅邊向前走,不厭其煩地解釋着,“我也有名字。你也有。”
忽然,他将輪椅停下來。他在阿月茫然的目光中蹲下,朝阿月指了指自己。
“我,自稱,也是你面前的這個人,”少年蹲在地上,仰頭向阿月道,“你,就是我面前的人,我說話的對方,我看着的姑娘。”
阿月緩慢地将眼神移到少年的臉上,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炯炯的目光裡,幾分愣怔。
少年望着阿月的眼神,眼中跟着痛了一下。
兩人對視良久。
阿月忽地閉上眼睛。
少年愣怔一下,苦笑起來。
“算了,”少年起身,又走到她的身後重新推起了輪椅,“不問你了。”
“等你想說話的時候,我去找個胡人翻譯,”他朗聲笑着,将輪椅推得更用力,“到時候,希望能知道你的名字。”
阿月坐在輪椅上,聽車輪骨碌碌地向前走。
她忽然覺得硌手,便擡起胳膊,睜大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臂。
内裡,一根薄弱的挂繩松松垮垮地墜着一顆狼牙挂飾,挂飾正随着手腕的顫抖不停地晃動着。在大火的熏烤下,原本潔白的狼牙已經半面黝黑,連帶着上面的刻字也變得模糊不清。
狼牙在大黎不算值錢物件,所以僥幸在山匪們的搜刮中遺漏下來。原本這狼牙該是她的陪葬品,現在卻同她一道逃出生天。
這是她在那場浩劫中唯一留住的東西。
阿月盯着狼牙許久,忽地抱緊手腕痛哭出聲。
哭聲一起,輪椅登時停滞不動。
片刻,它又被身後人推了起來。
輪椅滾滾地向外走,從日出走到日落,走過山間田野,走回小院圍欄。時間在輪椅聲中一點點流逝,終于有一日,少年在阿月面前利落地騎上白馬,朝着坐在輪椅中的她道:
“我要走了,你在這裡好好養傷。等你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一定會來接你。”
“大嫂,”少年說着,又沖她身邊的農戶囑咐道,“她就拜托給你了,請您幫忙照顧。”
農戶女人連連應聲。少年像是安下心來,轉身要走。
阿月困惑不解地看着少年上馬,又朝自己說了一大通聽不懂的話,眼看着就要離自己而去。她急忙揪住被臨時請來充當翻譯的胡商,艱難地啞着嗓子,連說帶比劃地說了一長串。
胡商皺着眉分辨那些不成句子的沙啞詞語,又向少年一句一句地解釋。
少年聽完胡商的翻譯,拽了拽手中缰繩。白馬随之朝天一躍,“撲哧”地噴一聲響鼻。
少年坐在馬上,朝她笑了起來。
“是嗎。”他笑道。
“等我回來時候,你告訴我你的家在哪裡。我保證——一定會把你送回家。”
胡商跟着向阿月翻譯起來。
阿月望着少年遠去的背影,再一次流下淚水。
她獨自一人在院中坐了很久,直到夜幕中升起一輪新月。
那一天的新月彎彎,好似一把鐮刀。
…
“所以呢?”姬盈望着袒露上身、仿佛絲毫不知冷熱的沐嫣,清淡地說道,“沐嫣姑娘死裡逃生,後來又為何會成為萬花樓的花魁?姑娘既然要講一個大麗花的故事——這滿身的大麗花,總不能是沐嫣姑娘自己出錢紋的吧?”
姬盈瞥過聽夏一眼,聽夏立即掏出随身的簿冊記錄起來。
姬盈回望沐嫣,神色不動。
沐嫣所言是否為實,還待查證。她要從沐嫣口中問出東西,就不能被這圈圈繞繞的前情絆住腳。
女帝絕情,竟然連過往那名少女的如此慘狀都毫不動容。
沐嫣冷笑一下。
“死裡逃生?”冷笑一轉羞澀,沐嫣伸手摸一摸自己身上盛放着的花朵,姿态如花妖般勾魂奪魄,“大約陛下覺得,沐嫣僥幸從火海中活了下來,是件否極泰來的好事。”
“也對,”她抱一抱手臂,胸前的形狀更加傲然,于是又向姬盈妩媚一笑道,“如果沐嫣當日不被從火海中救走,又怎麼能在今日見到陛下呢。陛下千金貴體,凡人見一面都難于登天,沐嫣今日得瞻聖顔許久,着實潤澤了一番浩蕩皇恩。”
“潤澤”二字咬在沐嫣的口中,勾起紅唇的潋滟水光,格外引人遐思。
姬盈的臉又跟着一紅。
從未經曆人事的壞處忽然凸顯出來。來者是萬花樓的花魁,而平日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的女帝陛下與這位經驗老到的花魁娘子相比,完全不是對手。
從來沒有人膽敢用這樣的姿态來誘惑她——姬盈苦惱地摸一下泛着熱度的臉頰。
她輕咳一聲,聲調比方才冷淡許多:“無關之事不提,沐嫣姑娘長話短說。”
沐嫣望着眼前這位明顯還是雛兒的女帝,好笑地舔一舔嘴唇道:“遵旨。”
見沐嫣死性不改,姬盈指揮着聆春給沐嫣套了個外袍。
聆春給沐嫣套着外袍,手下用力至極,表情獰然,堪稱咬牙切齒。
沐嫣低低地呼痛。
“若你再敢用青樓中的手段,”姬盈望着被外袍裹住的沐嫣,語調忽然變冷道,“沐嫣姑娘手上的那隻狼牙,不如現在就送我留個紀念。”
沐嫣眼中閃過一道不可思議的光芒,像是剛剛才意識到自己竟白送了個把柄給人拿捏。
她猝然憤恨地望向姬盈。
姬盈扯一下嘴角,輕輕垂首看她:“姑娘現在有興趣好好談事了?”
沐嫣用力地扭動身體,徒勞地自嘲道:“見縫插針,陛下果然聰明。”
她先前還道自己隻算岔一步,現在觀來,栽在姬盈手上似乎也算不得冤。
既有前車之鑒,接下來可就沒那麼容易被鑽空子了——沐嫣冷冷地想。
“請吧。”姬盈挑眉,向後靠進椅背。
在幾人的注目中,沐嫣倏然低下頭,凝固而紛亂的鬓角黏在她臉頰兩側,順着下颌滴水。
幽深黯淡的鐵牢内,發絲蓬亂的花魁娘子頗有一番羅刹惡鬼的詭谲味道。
姬盈看着沐嫣倏地擡頭看她,眼中火光怨怒參半。
沐嫣飽含怨怼的嗓音随之響起。
“事情到此本該一片向好,可惜——少年去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