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穩步前行,木輪碾過地面的聲音沉重而規律。車外不時傳來煙花盛放的“咚咚”響聲,幸得偶爾的煙火聲将車内氣氛襯得不那麼尴尬。
姬盈和謝明淵坐在車裡,良久不發一言。
“咚”地一聲,又一聲煙花炸開的響動。
姬盈不自覺地攥了攥手指——那隻和謝明淵牽在一起的手。感受到指間觸及的熱度,她眨一下眼睛,輕而躊躇地開口道:“你……”
“你的傷怎麼樣了?”
黑暗中的謝明淵淺淺地笑了下。
“已經好了,”他輕聲道,“盈盈要是不放心,要不要摸摸看?”
“摸……摸什麼!”姬盈瞬間身子一顫,說話也打個激靈,“你你你不要瞎說……”
“若不能眼見為實,我怕盈盈不放心,”謝明淵緊了緊兩人相連的手,安撫地道,“不過,的确已經好了。盈盈不必擔心。”
姬盈覺得自己手心冒汗。
這馬車這麼大,他們究竟為什麼要坐得這麼近?
回宮的路不知還有多長,若是一直這樣坐在謝明淵身邊,她怕是一路都要被氣氛尴尬得腳趾扣地。
邊祈禱着聽夏能将馬車駕得快些,姬盈邊悄悄地向外挪動身子。
一下。兩下。
謝明淵立即攥緊她的手,垂眼輕聲道:“馬車還在行進中,盈盈别亂動。”
“還是說,盈盈不想和我坐在一起?”
姬盈“哈哈”地讪笑一下,将身子挪回來。
謝明淵順勢朝她靠近幾分,臉上一副“都是為了安全起見”的堂皇模樣。
姬盈:“……”
還是祈禱聽夏能将馬催得快些吧。
“回宮路長,”謝明淵突然開口,打了姬盈一個措手不及,“盈盈就沒有什麼别的想說的?”
謝明淵将臉朝向姬盈,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感受到他的視線,姬盈眨了眨眼睛,将頭低下去。
她艱難地啟唇:“對不起。”
謝明淵一僵。
姬盈慢慢将手指抽出來,抽到一半,又被謝明淵抓回去。
謝明淵用力地握住姬盈的手,直至握得兩人指骨相壓,手指明顯地痛起來。
他的眼神落下來,俊秀的側顔毫無表情,顯然在生氣。
姬盈沒有再嘗試掙脫手指,隻是嗓音低啞地道:“對不起,明淵。”
“我……我沒想過那天你會在城牆上,”道歉過後,一切都順暢起來,“我以為,你會好好地待在謝府。”
“要是我知道你會到……”
“盈盈不必解釋這些,”謝明淵淡淡地打斷姬盈,“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女帝陛下自有安排,無論何人,都無權對陛下的決策置喙,”他低下眼睛輕聲道,“臣對自己該問什麼、不該問什麼,深有自知。”
姬盈啞然。
她撇過頭,眼睛緩慢地眨一眨:“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了。”
謝明淵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若謝公子與我論君臣,則今日我能答複公子的,一件不剩,”姬盈的聲線平靜得無一絲波瀾,以至于方才車廂内的旖旎都似錯覺,“若論情義,則姬盈如今記憶全失,從前與公子之間的所有往事,皆成浮雲,現下更不知該說什麼。”
姬盈無聲地歎一口氣,再次抽出手指。
這一次,謝明淵倒沒有阻攔。
“謝公子傷勢已好,我也就安心了,”姬盈的語中聽不出情緒,“以後公子萬勿再做如此涉險之事。”
“若是第一公子謝明淵忽然身死,姬盈對不住謝府和謝相,對不住朝廷,也對不住大黎百姓。眼下,公子該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準備科舉,待得科舉之後官服加身,拜相封侯。今日朝中亂象,無論如何要緊,公子都不該身先士卒、不顧性命——那些事情是君臣分内之事,不是謝公子一介白衣該擔的責任。”
我也沒想過讓你去擔。
姬盈眼中閃了閃,咽下這一句話。
謝明淵睜開眼睛,眉間微微皺起,眼中一片煩躁。
他深呼吸兩下,似乎在強忍什麼,開口便是一句嗆詞:“恕臣直言,陛下是否将自己當作了誇父女娲,隻憑自己一人便有逐日補天之功?”
姬盈有點懵:“我……”
“即使陛下真是誇父女娲在世,”謝明淵壓抑地說着,聲調埋得極低,“臣不禁要提醒陛下,昔日,誇父死于旱渴,女娲因補天而神軀破碎。古聖人尚且如此,陛下是否覺得自己有超越古神之力,能憑一人扭轉乾坤,擔起這大黎天下?”
姬盈呼一口氣。
她何時要自比誇父女娲,謝明淵真是給她扣了好大一口鍋。
“謝公子說笑了,姬盈從不敢自比古聖人。”
姬盈望着謝明淵,眼中氣得晶亮:“公子好詭辯,姬盈不過告誡公子不要多管閑事,就成了剛愎自用的獨裁之君。公子又何嘗不是顧影自憐,将自己比作心有七竅的比幹!我若不聽公子勸阻,是否就成了不肯納谏的纣王!公子一心上谏,舍身為國,也不問問姬盈想不想要,需不需要你這一心一身!”
“謝明淵,今日我便與你明說——此後朝中一概事務,隻要你還沒有科舉入仕,我就不準你再參與,你又能奈我何?!”
反了天了——姬盈生氣地道。
好聲好氣勸慰不肯,偏要吵個天翻地覆。
他到底瞎摻和什麼!
須臾,謝明淵忽然冷笑一聲:“呵。”
“笑什麼?”姬盈氣道。
“陛下失憶以來,所下聖旨極少,”謝明淵的聲音似乎涼徹骨,“但,怕不是七八成都下在臣身上。”
開科舉,送一道薦書;皇夫遴選,不準他參與;撤回帝師職責;收回通行玉佩;現在又多了一道——不許他再管朝中事。
“下了,又如何?”姬盈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