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城裡其實有不少私學,但凡拿的出幾個閑錢的人家都要叫家裡的孩子去識幾個字,學些算術,好叫他們不做個睜眼瞎子,能看些賬本。
檀州風氣自來如此,就連街邊賣魚賣餅的人也曉得送女兒去學堂裡念書。所以檀州自然也少不了女學。
而隻有顧氏的閨塾肯收外姓人來念書,因為顧家家主如今膝下隻有一女,人喚靜棠。
顧靜棠自小便生得玉雪可愛,稍長些便能聞一知三。家主極愛此女,不忍她在家中寂寞,無友作伴,便在顧家設了學堂,請夫子授她詩文。又請來附近交好人家的女兒來學堂念書與其作伴。
整個學堂裡都是為着顧靜棠而舍。所以這裡坐着的十來個小姑娘也大都以顧靜棠馬首是瞻,不敢違逆其志。
幸而顧靜棠生性柔善,從不與人相争。學堂裡也就從未有過欺淩鬧事的事情。
從顧家側門進去,繞過花園的回廊再走一段細石子鋪的小路,穿過垂花門,就能看到三間青磚黛瓦的屋子。
正屋檐下挂着方匾,上書“行芳”二字。
此處便是顧氏閨塾了。
閨塾内那十來個女孩兒彼此都與顧家沾親帶故,隻有一個女孩兒例外。
吳松兒坐在最後方的那張桌案上,自己默默溫書,但眼角卻時不時瞥向最前頭顧靜棠的背影。
徐春榮和妹妹徐小滿都是徐家人,便被顔夫子安排到挨着珠娘的一張桌案上,姐妹結伴而坐。
顔夫子問姐妹二人之前可學過什麼書沒有,徐春榮便說她爹之前教着她們略識得幾個字,看過幾本書。
顔夫子原以為這姐妹倆已是啟蒙了的,沒想到細問之下,還真就是毫不謙虛的隻略識得幾個字。
這也不奇怪,顔夫子早已習以為常了。
不得不叫吳松兒從東廂房的書箱裡取出兩本線本來,都是她手抄“三百千”取給徐家姐妹用了。
然後粗略叫過後,便取了幾刀紙來分了幾張給二人教她們回去後描紅。
徐春榮拿着紙筆不知道該怎麼辦,等不到她問顔夫子,就看到她已取了書去教别的女孩兒識字了。
女孩兒們有認真聽的,有不聽的。
顔夫子也不惱,隻管念自己的。見顧靜棠時而聽得津津有味,時而愁眉不展,細細教導過她之後,這才接着講下去。
就這麼一直講到了晌午,阿滿早就聽得昏昏欲睡,口涎打濕了大半張紙。徐春榮在一旁扶着她,才不至于睡過去。
這個時候衆人也該去用飯了。
顔夫子領着吳松兒去了後邊屋子裡,不再出來。
學堂裡其餘的女學生們,有的是家裡帶了飯食來用,有些和顧家格外親近又或是臉厚些的,便在顧家用飯了。
徐家則是叫了人送飯食來。
今兒做飯的還是那幾個婆子,崔氏一直沒有物色到合适的婆子,又要照顧阿舍和公婆,還要尋媒人替小叔子說親,正是一截蠟燭兩頭燒,鐵打的人兒也熬不住了。
飯菜不合珠娘口味,最後全進了阿滿肚裡,她吃得肚兒渾圓。旁邊就有人笑了起來。
“瞧瞧她,真是豬猡似的貪吃,跟沒吃過飯似的!”
這聲音又尖又利,說話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去了後面屋子的吳松兒。
她現下已用罷飯,正取了做針線的籮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眼下,學堂裡沒幾個人。說實話,鮮少有人會去在意别人的事情。
徐春榮不識得這人,可見她張口閉口就是這些惹人厭的話,怎麼受得刀了。正欲與她理論,珠娘卻先站了出來。
出門在外,徐家姐妹俱是一體。她又是個小性兒的,聽不得别人說徐家的長短,見吳松兒今日這樣大膽,也動了肝火。由不得她不站出來了。
珠娘脾氣大,指着吳松兒就罵:“關你什麼事,又沒吃你家的米!你自個兒跟小雞崽兒似的愛餓飯,不見得别人就喜歡像你一樣做個皮包骨。你笑别人,卻不知别人先要笑你呢!”
珠娘這話說得不差,徐春榮見那吳松兒卻是個瘦猴兒似的,偏她以為自個兒是個弱風拂柳的病西施,總颦着一雙眉,眉心生生擰了條縫兒出來。活像生了隻眼在額頭。
徐春榮聽了珠娘的話,又看看吳松兒忍不住笑出了聲。
吳松兒頓時變了臉色,她擰着眉質問:“誰會笑我?你……我、我……她是你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我說幾句也不成,又不是什麼神妃仙子,這般高貴,别個都說不得了?她吃得跟豬猡似的,我難道說錯了嗎?”
她望向四周,想要尋一兩個人來附和自己,卻無人搭理她。都埋頭做自己的事呢,又或是故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呢。
徐春榮說:“阿滿是我妹子,珠娘是我姐姐。做姐姐的維護妹妹那是天經地義,任你是天王老子,今兒說的話也沒理。什麼貪吃不貪吃的,這話合不該你一個外人調笑的。”
吳松兒左右觀望,見無人幫腔,又忍不下這口氣,仍說:“你們姐妹好伶俐的口齒,别個誰敢說?哼,今日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豈料吳松兒話音剛落,近旁靠窗坐着的那個鵝黃色衣衫,頭插珍珠牙梳的女孩兒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吳松兒你要笑死我呢,你方才不先去笑别人,怎麼會惹得别人說嘴呢。怎好意思說别人伶牙俐齒的?”說話的女孩兒十三四歲上下,是顧夫人馮氏的侄女,小字惜葉。
見是馮惜葉笑的自己,吳松兒一肚子委屈全然吞進了腹中。嚷着什麼勢利眼、欺負人之類的話就逃走了,徒惹得别人看笑話。
她走後,馮惜葉又坐回位置上,自己看起書來,誰也不理。
徐春榮倒沒想到吳松兒就這麼跑了,倒叫人莫名其妙的。
“她這是——”
珠娘認識吳松兒小兩年了,早看透了她的脾性。說:“你别搭理她,那是個怪脾氣。我們這兒的人她都不喜歡呢。誰的事兒,她都要見縫插針的說上幾句,好顯擺她自己的高明和賢德。”
“咦?”
說反了吧,通常不該是誰都不喜歡她麼。
“你沒聽說,她就是誰都不喜歡。誰要是比她略強些,她便要妒忌,說酸話。誰要是略有些不足她的地方,她便要洋洋得意起來。
更可氣的是,她還有些沒來頭的傲氣,誰家略比她家富裕些,她就要說些酸話,嫌棄别人身上銅臭,不如她志潔行廉。可你若真要家境不如她,那便更壞了,她就要壓上你半頭,給你尋些不痛快……”
徐春榮哪裡見過這樣的人,簡直好奇得不得了。
“那她今日這是嫌棄我們姐妹不如她了?”徐春榮看看自己和阿滿身上的舊衣裳,和旁人相比确實暗淡了許多。
嗯,也怨不得别人要先敬羅衣後敬人了。
孫廟祝這話真沒說錯呢。
但又有誰家裡是能成天做新衣裳給穿的。在座的就連顧靜棠也做不到吧。
她家還是專做絲布營生的呢。
珠娘料想也是如此,“她應是見你們都穿着我的舊衣裳,所以小瞧人。唉,你們剛回來,我娘實在騰不出手親自替你們做衣裳。已叫人去請裁縫來做了。隻是沒那麼快能好呢。”
以貌取人是常有的,徐春榮不在乎這些,她沒有什麼是需求别人的,自然也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會因外貌小看她了。
“這有什麼要緊的,穿什麼不是穿呢。隻是她這不是平白得罪人嗎?”
馮惜葉這時候又插話道:“她哪裡不曉得這叫得罪人。恐怕在吳松兒眼裡,别人不捧她的臭腳丫子就是趨炎附勢瞧不起人呢。她倒是有幾分才學,可那又如何呢。這裡誰也不比她差呢。”
怎有人是這麼個性子。
徐春榮奇怪呢,能在這裡念書的都與顧家沾親帶故,沒有誰比誰差的,怎麼吳松兒這樣古怪。
她好奇地問:“也不知她何必這樣平白得罪人。”
也不知道吳松兒是顧家哪一門親戚,這樣的人,自己可要離她遠些。
馮惜葉笑了,“她比來顧家打秋風的窮親戚還不如。吳松兒不過是顔夫子的女兒。她們母女俱在顧家讨生活。也不曉得顔夫子那樣好的一個人怎麼養得這樣一個女兒出來。”
啊呀,竟然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