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過是一個首輔,萬事放在了李止桑的前面來看都不算多麼重要了。
不論是犧牲幾個首輔,他都不會将自己最最疼愛的公主送到大漠去和親。
承德帝垂眸去看案桌上的點點朱砂,輕歎:“微之,你是知道那樁舊事兒的。”
承德帝口中的舊事兒,李止桑也聽皇後娘娘說過了幾次。
百年前的上京城其實并沒有這個規矩,可自那位蒙受盛寵的公主夥同驸馬意欲奪權後,祖訓之上便多了一行,本朝驸馬不得參政。
便是為了防止驸馬與公主奪權。
沈時雨當了驸馬還能領一個閑職,确實是承德帝額外開恩了。
李少岐眸光落在了李止桑微微顫抖的身軀上,不由得又摩挲了一下翠玉扳指。他雖是心疼妹妹,可他也是上京的太子,不免會開始思索沈時雨繼續當這首輔到底是好是壞。
他與沈時雨幾乎可以說是一同長大的,李少岐明白沈時雨不似舊朝的那位驸馬。沈時雨這人的性子淡的很,他并不是對這些權勢感興趣。
他不過是想着能為天下蒼生扶社稷。
李止桑忍不住的一聲輕咳,将承德帝與李少岐的思緒拉回了她的身上。
承德帝的眉頭蹙得更深,可他又比誰都明白自己這個女兒倔強的性子,若是今日自己不答應,她怕是真能在這兒跪上一天。
倒不如心疼死他算了。
承德帝輕歎一聲。
李少岐笑了笑,道:“實則若是沈大人繼續當這個首輔,也并不是不可為之。”
李止桑聞言,眼睛都亮了一亮,她擡眸看着兄長,眨巴着亮晶晶的杏眼,似乎是期待他接着說下去。
見承德帝沒有說話,李少岐又道:“懷裴這三年為百姓做了不少實事,坊間愛戴這位沈首輔,饒是進谏的奏折再多又如何呢,這坊間的流言自會将這些谏言一個個壓下去。”
承德帝聞言,也思索起來。
這話也并非全無道理。
“那舊訓擔憂的不過是驸馬利欲熏心,公主膽大包天。”李少岐垂眸去看李止桑亮晶晶的眼,語氣中也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笑意,“小九是什麼性子,您最是清楚。”
“您也明白,懷裴并不是利欲熏心之人。”
承德帝不言,似乎是在心中丈量這件事兒的輕重。
李少岐忽然蹲下身,玄色蟒紋掃過李止桑膝前,他伸出手去攙扶住了自家妹妹顫抖的身軀,指尖的翠玉扳指泛着幽光:“小九,你可還記着三月前西市茶肆?”
他的聲音輕得似雪落,在寂靜的大殿裡卻聽得清晰,“那些說書人誇贊着沈大人治水患,百姓往禦史台扔爛菜葉的舊事。”
李止桑鼻尖酸脹。
她怎會不知那些擲地有聲的民願,就像此刻膝下青磚沁出的寒意,絲絲縷縷都滲着衆生之重。
窗外忽有北風拍打檻窗,雕花棂格篩下的光影恰巧落在承德帝鬓邊的幾縷白發之上。李止桑忽然發現承德帝的腰間竟還别着一枚早已褪了色的香囊——那是她阿娘臨終前繡的合歡花,金線早已暗淡成秋草色。
因阿娘喜歡合歡花,景明殿前便栽滿了合歡樹。
李少岐喉結滾動,他聞見龍涎香裡混着湯藥的苦澀味道。
沈時雨上月遞的治河折子還壓在他的案頭,那遒勁字迹洇開的墨痕,與他批點的朱砂好似重疊在了一起。
承德帝閉上眼,擺了擺手,歎聲道:“罷了……罷了……”
李止桑氤着薄霧的眸子終于又是亮了起來。
自景明殿離開後,李止桑與兄長一起又去了皇後娘娘宮中。
待敷好藥膏離開皇宮時,西天已經泛起了絲絲縷縷的紅霞,照在皇宮的紅牆綠瓦之上,倒無端顯出了幾分暖意來。
李少岐駕着馬,一路跟在李止桑的轎攆之後,他手裡拿着明黃卷軸,一齊到了沈家。
李止桑走過一個又一個遊廊,穿過一個又一個垂花門。
冬日裡的一切都帶着蕭瑟的味道,殘陽将九曲遊廊的冰裂紋花窗拓在青磚上,李止桑踩着那些支離破碎的光斑去前行,枯死的紫藤蘿蜷曲在梁枋間,褪成褐金的騰須垂落在她的肩頭。
她垂着眸子,腳步放得又輕又緩,面上沒有顯露出什麼情緒來。
隻有她自己知曉,跪了一個時辰的膝蓋此刻正泛着如何鑽心的痛意。
可她竟覺值得。
穿過萬字紋垂花門時,北風突然卷起枯葉。
李止桑看見沈府照壁上斑駁的雨痕,那些青苔勾勒的紋路絲絲縷縷地蜿蜒。她伸手觸到冰涼的石壁,指尖順着苔痕遊走。
正廳檐角的青銅驚鳥鈴忽然作響,李止桑仰頭望見最後一線霞光正從吻獸脊背滑落。她數着鈴铛上剝落的的琺琅彩,忽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碾碎滿地冰淩——
就像那年上元夜,沈時雨提着琉璃燈穿過夜幕,燈影裡晃動的流蘇也也似這般清脆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