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語。
“你要是實在難過,不妨聽我講個故事,聽完或許會好受些。”
一旁的謝之晏許是知曉她一貫的做法,急忙道:“錦繁,你……”
趙錦繁沖他笑了笑,豁然道:“沒事,都已經過去十年了。”
葉小姐低眉拉了拉她的衣袖,許是猜測到了她要說什麼——如果一人難過,另一人說一個比他經曆過的更難過的事,會不會安慰到他?
用自身的痛楚去撫慰另一人的悲傷嗎?
另一張小船上的葉青盞搖了搖腦袋,心問:天底下怎麼那麼多難過的事?悲苦也能比出個高低?
她抱膝而坐,偏頭看向娓娓訴說故事的人。
身旁的青淮,低下了頭。
暮色之中,螢火飛舞,講故事的人笑着開始,眼角閃着晶瑩結束。
圍着的衆人,聽者悲傷,聞之落淚。少年人冷漠的眼神中,也有蕩開的漣漪。
另一張船上的兩人一仙,從故事中回過神來,除了難過外,多是震驚。
趙錦繁的姐姐——趙錦奕病故了。
方才趙錦繁說她被謝之晏所救後,同花娘一道繼續北上,趙錦奕本就身子骨便弱,從前便靠藥丸養神湯藥吊着。趙家遇變故之後,又是逃命又是淋雨,舟車勞頓又遭賊匪攔路,悲痛未消便受驚吓,身心都撐不住了。
也是在這時,他們賣藝表演時遇到了葉員外。葉員外知曉趙錦奕生病,尋良醫數回,卻都束手無策回天乏術,一場熱病後,趙錦奕便走了。
“這些為何我都不知啊?”葉小姐撲進趙錦繁的懷裡問。
趙錦繁撫了撫她的秀發,笑着道:“你那時不到五歲,又怎會懂人之生死呢?”她頓了頓,又道,“後來你長大了,這些難過的事也沒必要告訴你。”
“班子裡的老藝人知曉這些事的,許是怕我難過,久而久之,大家都心照不宣,絕口不提。”
趙錦繁講述清楚了她的過往,全然不知同行之船上的兩人一仙,因為她的話陷入了迷茫:
趙錦奕病故,阿羊還用報仇嗎?
又或者,還有一種可能——狐狸博士騙了阿羊,那不知名戲子另有其人。
“姐姐,這麼多年你沒想過要報仇亦或是要翻案嗎?”葉小姐小聲問。
趙錦繁捏了下她的小臉,笑着道:“十年過去了,官府裡的人都換了幾茬了,謝家……”她看了一眼謝之晏,後者向她搖搖頭,示意她沒事。她便慢慢道,“謝家也沒了。誰還願意去查一個沒有任何證據的案子呢?”
葉小姐悶悶地“哦”了聲。
“不說這些事了,”趙錦繁一把抹去臉上的淚,看向神情有了起伏的少年,道,“我和姐姐從小愛聽戲,姐姐戲唱得比我好,十六歲時就和城中名旦并稱‘雙笙’了。”
“我同姐姐,也愛絲竹管樂,可惜戲會唱,樂器卻一竅不通。”
“姐姐從前想學吹笛,卻到死都沒有學成。”趙錦繁繼續道,“她從前想有一把笛子,但從未親眼瞧過。”
“那日看你用蘆葦很快便做好了一支蘆笛,”她笑着,語氣了卻盡是惋惜,“要是能同你早點相識成為朋友,我們姐妹二人應當會有很多的笛子,吹得應該也會不錯。”
聞言,阿羊神色一怔。
另一張船上的兩人一仙,相望一眼,心中懷着同樣的問題:以趙錦繁之為人,當是不會騙人的。故而——戲子到底是誰?狐狸博士為什麼騙人!
費解之時,忽聽許久不語的阿羊問:“你們何時到達長甯縣?”
趙錦繁被他這一問,問得有些迷蒙,但見他神色出奇的認真,眉目中都是急切。想了想,她道:“十年前,永和元年,”見他眼底仍有疑問,她思索了下,又道,“秋末之季。”
“當時路過歲安縣時,蘆葦已經染了秋色。”她又道。
像是壓在心口的千斤石被推開,阿羊身心皆是一暢,忽道:“謝謝你。”
“嗯?”趙錦繁被這船上的少年弄得一愣一愣的,笑着問:“謝我什麼?”
在她的笑容中,阿羊又紅了臉,支吾道:“沒、沒什麼。”
“沒什麼你臉紅什麼?”謝之晏抱臂眯眼問,從阿羊忽問他們幾時到歲安縣開始,就看他很不爽了。
“不用你管!”阿羊對上謝之晏的眼睛,正聲道。
能嗆人了。
那就應該沒事了。
少年人終于開懷,葉小姐輕呼一口氣,擡頭忘了一眼月亮,道:“沒事了就好,我們回去看皮影戲吧!”
故事聽了,又可以看故事了,衆人自是一呼百應:“好。”
葉青盞看一眼趙錦繁又瞅一眼阿羊,再轉而瞄一眼謝之晏,總感覺三人之間氣氛很微妙,她想向谪仙賜教,卻見他扶着額,暗自歎息:“又白幹了。”
“不會。”青淮看着旁側船上的幾人,眼中都是留戀,口中應着谪仙的話。
聞故睨了他一眼。
李知行聞言也側眸看向青淮,聽他道:
“一切都要結束了。”
***
回了葉府,前院已經搭好了台架,藝人們立于亮子之後,随着鼓樂聲起,挑線手縱着影人出場,生旦淨醜、善惡忠奸随之一一登場亮相,道白演唱。時怒目時眉開,或彎腰點頭或翻滾蹬踢……四弦聲聲,笛吹鑼響。
“好!”
“精彩!”
坐着的衆人拍手叫好,掌聲不熄。
“你都記起來你還跟本仙裝?”一旁揪着“弟子”訓話的李知行,随着戲開松掉了青淮的耳朵,認真看起來皮影戲,“等會再算賬!”
戲了,藝人們彎腰緻謝,又邀歲和班的一衆上來在幕布後親自動手操縱下。大家相視而笑,一擁而上。
阿羊跟緊趙錦繁,在她身邊站着,手裡拿着一個小影人擺弄,唇角竟然生了笑。
趙錦繁驚呼:“第一次見你笑,很好看哪!”
身側貼着的謝之晏聞言,使勁拽了一下手中的竹線。
老藝人看到了,趕忙伸手奪過了他手中的影人,生氣道:“不給你耍了——這可是我們的寶貝啊!”說着,小心翼翼地将影人收進了包冊。
“讓你下手重,把老伯惹生氣了吧。”趙錦繁笑他。
謝之晏雖然生氣,卻仍舊賴在她身邊,聽到趙錦繁另一側傳來輕緩的言語。
阿羊操縱着手上的影人,目光溫柔如水,看着它落在白幕之上的身影,輕巧明快。他說:“要是我是個影人就好了。”
葉青盞和聞故悄聲在幾人的周圍,同趙錦繁一道安靜聽着這往日無話的少年低語:
“自做成而起,便被人珍視。登台唱和,又能讓人笑讓人哭,暫忘俗世憂愁。”
“戲了又會被人好生收起,安安穩穩地同其他影人們待在一塊,如同一家人般,永不分離。”
訓完“弟子”的谪仙默默湊過來,聽到的便是少年說的這段話,看向周身笑着的“大影人們”,心中道:你還真是一語成谶哪!
罷了罷了……
葉青盞和聞故相視一眼,又看向阿羊。隻見他側身看向趙錦繁,認真道:
“錦繁班主,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