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蔬把杯子舉到燈下審色,毫不意外地“哦”了一聲:“想必是下了血本吧。”
“我那陣子喜歡上一個樂隊,他于是去搶演唱會門票,搶了兩天兩夜,把手機都刷壞了,最後還是從黃牛那兒花了幾倍的錢買下兩張票,我們一起飛去海城,看了人生中第一場演唱會。”
她停頓片刻,像是被某個記憶忽然擊中。
“那天晚上人特别多,我們在人群裡被推來搡去,汗水黏在一起,但就是覺得熱烈又暢快……後來煙花突然升起,他站在我身邊,猛地轉頭,臉頰映在一片金光中,汗都閃着光,笑容像火一樣亮。他把熒光棒舉得高高的,在煙火聲裡沖我喊:‘以後我每年都陪你來!’”
少年約定,鮮明熱烈,像刺穿黑夜的花火。
羅芝沉浸在浪漫的回憶裡,蔬蔬卻毫不動容,冷冷一笑:“你好容易被糊弄啊,一看就是中學沒早戀過,就這點哄騙女生的雕蟲小技,你都上了大學還沒免疫?說白了,還是别人對你好,你感動了呗?”
“别人對我好,我不應該感動嗎?”羅芝費解。
能遇到願意對自己好的人并不容易,就說摩美吧,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前有項目經理虎視眈眈,後有同事之間勾心鬥角,誰犯點錯都會被奚落嘲笑,如果跟老闆有一點點超出工作範圍的關系,立刻就會被有心人編排,被反複琢磨,連偷瞄過來的眼神都耐人尋味。
學校不一樣,簡單透明,不需算計,不必設防,真心就是真心,關狄交付了真心,羅芝也被打動了,這有錯嗎?
可惜真心禁不起考驗,年輕時山盟海誓奮不顧身,畢業後進入社會,就隻剩下現實。
她也不想變得如此世俗,她也不願意跟關狄掰着指頭翻舊賬,斤斤計較,心胸狹窄,可是生活為什麼就是一地雞毛。
“别内耗了。”蔬蔬笃定地說:“你骨子裡還是在回報罷了。”
羅芝不懂:“什麼回報?”
蔬蔬攤手,像在陳述一條簡單的生活常識:“就是那種因為被人超額付出了,所以覺得自己必須得回饋點什麼,不然就受之有愧。你心裡記着帳,覺得他搶票訂機酒,又出錢又出力,你過意不去,自然會想,他為我付出一片真心,我不答應他,是不是有點過分?”
蔬蔬神情淡然,似笑非笑地掃過羅芝的臉:“你根本不是因為喜歡他才跟他在一起,而是出于愧疚,出于那點名其妙的責任的責任感。”
羅芝被這番話刺得一怔:“哪有這麼誇張?”
蔬蔬聳聳肩:“别人對你好一點,你立刻想着投桃報李,别人對你差一點,你也不懂得反擊,你怕撕破臉,怕傷感情,怕以後相處尴尬……所以瞻前顧後,唯唯諾諾,隻能在心裡默默不爽。”
蔬蔬突然犀利起來:“正因為你是這樣的人,别人才欺負你,看準了你不反抗就更加肆無忌憚。關狄也是看清你這點才敢這麼對你——就算你生氣了,頂多也是冷戰兩天,最後還會自己找台階下,他早就吃定你了。”
“醒醒吧羅芝,你不能總是讓人拿捏住,你也得勇敢一點。”
羅芝嘴唇微微發白,說不出話。
……真的是這樣嗎?
蔬蔬話鋒一轉,眯着眼睛盯着羅芝,探究道:“但是這個道理你應該懂的,我總覺得你還有真正的理由沒告訴我,不過你既然不願意說,我也不問了。”
羅芝:……
蔬蔬去睡了,旅途勞累又喝了兩杯紅酒,讓她沉入一種微醺的昏睡,連呼吸聲都綿長深沉。
羅芝照常失眠,她輕手輕腳地下樓,抱着電腦坐進客廳。
羅芝沉默地盯着自己的代碼,指尖在鍵盤上停頓。
回報率表格的初稿上,一串串金色數據排列整齊,冷漠地閃爍,像是交錯纏繞的金線,它們原地升起,緩緩編織,最終織成一座無形的牢籠,将她困頓其中。
她一直在掙脫,她從來都想掙脫。
她逃到申城,改了專業念研究生,她再沒穿過粉色的裙子,還飛去别的城市看Live House,在人潮中她笨拙地跳動,努力跟上節拍,強行把自己融入呐喊與搖晃的海洋,用喧嚣僞裝灑脫,以混亂掩飾心虛。
她想顯得灑脫不羁,可惜每次放縱和叛逆都浮于表面,虛張聲勢,不堪一擊。
沒人知道她到現在還會做高考的噩夢,不是忘了帶鉛筆,就是眼見時間到了卻還沒找到入場的大門,每次醒來,她劇烈喘息,心跳加速,要緩兩三分鐘才能平複。
羅芝啊羅芝,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逃出去?
三十歲的大門還沒對她敞開,二十歲已經遠離,她還沒闖出光輝的事業,沒房子沒資源沒理想,甚至連青春都快沒了……乍一看27歲明明也挺年輕,細一品卻又是如此的青黃不接。
逃吧,羅芝,逃到任何可以逃的地方去。
半小時後,羅芝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在代碼裡畫了一張逃生地圖。
羅芝:?
地圖小小的,有點像童年玩的吃豆子遊戲,彎彎繞繞,隔幾步就有一顆象征存活點數的金色圓點,右下角則是一個不起眼的出口,狹窄到幾乎看不清,卻是她尋了小半生的目的地,承載了她全部的念想。
羅芝盯着屏幕,嘴角扯了扯。
……還怪好看的。
她懶得删了,幹脆把整段都加了井号,改成注釋。
反正也沒人會看見,留在這裡吧。
她合上電腦,靠進沙發裡。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其實今天也不算太糟。
是沒吃着蛋糕,但不也喜提了一輛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