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胡言什麼亂語
VP辦公室的燈是冷白色,罩在天花闆下,幹淨克制,不帶一絲感情。
維德坐在真皮轉椅上,右肘漫不經心地搭着扶手,食指輕敲,節奏沉緩,一雙眼睛透過無框眼鏡毫不掩飾地落在羅芝身上,銳利得像精密儀器的掃描光。
“想通了?”他嗓音低冷,帶着一種冷靜又精準的穿透力,叫人莫名緊張:“花了三年,值得嗎?”
……大佬的刀就是厲害,從天而降,不繞彎子,直指命門。
羅芝站着,背脊挺直,但肩膀下意識地往内收了收,她垂下眼眸,睫毛投下一小片清晰的陰影,嗓音淡靜:“值不值得已經不重要了,但想是想通了。”
她頓了頓,自嘲地笑:“現在我知道了,唯唯諾諾無法保全自己的,壓力不會消失,隻會轉成檔案裡的病曆。”
維德輕歎了口氣,有些無奈。
這三年,他不是沒想過提攜羅芝。
羅芝是他親帶的實習生,也是他升職前唯一一個手把手教出來的分析師,之後他進入管理層,一路晉升,新加入團隊的下屬各有各的背景和心思,并不是每個都趁手。
而羅芝,這個悶聲不響幫他保守秘密的實習生,其實他一直都欣賞她那股拗勁兒。
三年前維德也隻是個高級分析師,沉浸在建模和數據之間,腦子裡有個野心勃勃卻尚未成型的想法,那是個未成型的新模型,一個足以颠覆摩美投資舊體系的東西。
當時,摩美的舊模型還得依靠大量人工幹預,參數校準遲滞,對市場變化的反應總是慢半拍,無法捕捉新型資産的盈利節奏。市場不等人,資本流向瞬息萬變,依賴經驗主義和人治的模型終究要被淘汰,這是必經的趨勢。
維德決定抓住這個趨勢。
于是他醞釀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建立動态因子融合機制,根據市場變化和資産特性自動調整權重,從而提升投資組合在收益、風險、流動性三維之間的綜合表現,真正實現動态尋優。
他給這套框架取名MAPS算法,他知道,一旦MAPS能落地,就足以革新摩美投資的核心策略,從此,新模型能實時适應,自我疊代,一切将由數據說話。
他将初步建模的任務悄悄交給了羅芝。
“試試,不要聲張,暫且隻當練手。”他隻說了這幾個字。
羅芝是個死心眼,維德叫她不要聲張,她就真的把所有東西捂得嚴嚴實實,絕口不提,有時需要調用數據,她忍氣吞聲去求數據組,又嘀嘀咕咕說不出正經原因,挨過不少白眼和刁難。
偏偏那段時間,她被項目經理拉去協助另一份報告,那是一個風控與财務聯合牽頭的新報告,第二階段卡在對接外部供應商的延遲數據上,進度遲滞,反饋混亂。
羅芝一邊偷偷做着MAPS回歸試驗,一邊熬夜趕報告死線,像是兩條生命同時燃燒,整個人拉扯到極限。工位上她最常出現的狀态是蜷伏在顯示器前,屏幕亮着,頭發亂着,整個人眼圈發青,像一段馬上要燒完了的燈芯。
她沒有三頭六臂,報告的進度終究慢了,引起了項目經理的注意。
于是,便有了那場衆人都記憶猶新的問責會議。
項目經理站在一衆主管面前,身後是投影屏幕上的紅色延期進度條,像一條不斷延長的傷疤。
他手指點着未完成的模塊,一口咬住羅芝:“這塊進度你沒做完,昨天為什麼不加班趕?是你能力不夠,還是責任心有問題?”
語氣咄咄逼人,不像質問,而是審判。
羅芝語塞,說不上來,她那時候嘴還很笨,不知道怎麼跟項目經理打太極,多說多錯,她隻能閉緊嘴巴。
其實她已經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工作上,覺沒時間睡,外賣來不及吃,每天兩眼一睜就是代碼、建模、調試、驗證……
但MAPS是秘密,她答應了維德,不要聲張。
“昨天你幹什麼去了?說啊!”
昨天她拿着動态因子的數據回歸試了一百多輪,淩晨四點在筆記本上畫殘了十幾頁草稿,但她該怎麼回答?
數據組落井下石,嘲笑她這段時間調用了很多無用的曆史數據,純純浪費時間,項目經理更加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地當衆指責,劈頭蓋臉将她釘死在會議室中央。
維德沒有為她說話。
羅芝全程抿唇,低頭不語,撐着最後的倔強站在那裡,肩胛骨高高繃起,護着身後的秘密。
沒人替她說話,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大家認定了這個實習生是個軟柿子。
做事慢吞吞,挨罵不還嘴,典型的慫包。
慫包好拿捏,一旦被摸透了底色就再難翻身,接下來的日子就隻有被欺負的份兒了。
從這個角度上講,羅芝的确是生不逢時,一進摩美就遇上一場無妄之災,此後她小心翼翼,唯唯諾諾,仿佛永遠在原地打轉,三年都沒熬出一個出頭的機會。
而與此同時,維德卻扶搖直上,MAPS算法被他打磨出了成果,在接下來的試點項目中大放異彩 ——生成式AI闆塊剛露出苗頭,MAPS就準确識别出風險信号,摩美提前調倉,季度收益率高出基準38%,後來,MAPS的預警機制又精準避開了兩次潛在的信用違約,為公司躲過一場大劫。
整個摩美為之震動,母公司更是将MAPS模型作為核心組件,納入全球策略之中,維德順勢破格晉升,坐上策略總監的位置。一時間衆星捧月,溢美之詞如潮水般襲來。
衆人咂舌贊歎不已,都說維德是個天才,把摩美引入了智能策略新時代,是真正意義上的數據驅動的領導人和革新者。
而在所有慶功宴上,沒有一個人提到羅芝,她的名字甚至連個注腳都沒有。
因為維德才是MAPS的唯一創始人。
羅芝确實參與了最初的模型搭建,甚至在某些節點上提出過關鍵的分類邏輯,她也曾日夜奮戰,清洗數據、回歸測試,幾乎撐起了整個前期預研……但這些最終微不足道,不夠讓她有個署名。
何況那時她才剛進摩美兩個月,連員工編号都還沒正式分配,就算說出去,也沒人相信。
她那時初入職場,不懂争名,更無野心,坦白說,她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麼,心中無所奢求,隻是埋頭幹活,如果第二天能把驗證成果跑完交給維德,她就很開心了。
對所謂的署名權,她其實從未有過異議。
但維德卻一直記着。
維德不是個沒良心的人,每次想起,他心裡總不自在。他知道自己欠了羅芝一個人情,這個人情不大,但也許就足夠改變羅芝的仕途,也許本來她的晉升之路不會如此坎坷,至少不用幹熬三年,至今仍在最底層消磨,任人評頭論足。
他想着升職後找個機會提拔羅芝,還了這個情,誰知羅芝這慫包倒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整整三年,她裝傻充愣,任人宰割,見了維德反而繞道走。
維德恨得牙癢癢,卻拿她沒有辦法。
他曾經當衆質問羅芝:“你是真不想升職,打算一輩子做個實習生?”
可那時的羅芝被磨得反應都遲鈍,竟然溫聲溫氣的回答:“我覺得把每件小事做多了、做紮實了,心裡就踏實。”
很有習慣性受傷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