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晨,天剛蒙蒙亮,雪城還未完全蘇醒,空氣裡彌散着一層微涼的薄霧。
羅芝從機場出來,拎着一個小型手提箱,坐進了網約車。
窗外緩緩倒退的街景熟悉又陌生,老城區的建築斑駁剝落,但街道走向沒變,電線杆斜斜地立在路邊,那是她兒時無數次走過的路。
廠區的牌子早就拆了,空地蓋上了連鎖商場,車廂裡一片安靜,司機沒說話,她也沒有開口。
她知道這趟回來,是自己邁出了很大的一步,這一步需要決心,也需要勇氣。
她捏着手機屏幕,屏幕上還停留着昨天發出的那一條微信:
“爸爸,這周末我想回一趟雪城,咱們能見個面嗎?”
這麼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聯系父親。
自從幾年前,她收到父親突如其來的一句:“我結婚了!”的信息後,父女倆便再未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交流。
她至今還記得那個瞬間——緊握手機,盯着那四個字,忘了眨眼,表情空白,好像不認得中文。
“……啊。”她根本不知道該回什麼,竟然愣愣地回了一句:“挺好的……恭喜。”
父親很快甩過來一張結婚證的照片,羅芝不想點開看大圖,但手指比腦子先一步做出了回應。
照片裡的父親比記憶中更胖,臉部松弛,眼袋浮腫,發線後移,頭發幾乎全白。但那雙濃眉依舊硬朗,臉型方方正正,被紅底布景一襯,竟有種說不出的精神勁兒,竟比她印象中還年輕幾歲。
結婚都是快樂的,沒人登記拍照的時候會哭喪個臉,緬懷過去,但羅芝放大了照片,久久地盯着父親的臉,想從他的眼睛裡窺出一點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迹。
他在想什麼呢,會想起我媽和我嗎?
他曾經有沒有哪怕一個瞬間,也有話想跟我說?在變故還沒發生的時候,在一切還沒不可挽回的時候,在……很久很久之前。
父親難得主動,連發很多條信息,大多是介紹女方的情況。
“她姓徐,在商場做櫃台,比我小五六歲,之前也結過婚。工作雖然一般,但人比較實誠,脾氣也好,屬于溫柔樸實那一類的。”
照片裡那個女人站在父親旁邊,長發披肩,笑容腼腆。
羅芝沒有多看一眼。
她也許該問問這個女人有孩子嗎,這才是最跟她利益相關的問題。
但她的注意力絆在“溫柔樸實”四個字上,久久不能回神。
話裡話外,就是說她母親尖銳強勢,無論言行舉止,都跟溫柔樸實相距甚遠,毫無關聯。
消息還在跳出來,一張張照片,一行行字,彈進她的手機,難為他一個用不慣智能手機的中年男人,能對着屏幕打下那麼多字。
男人至死是少年,父親都五十多歲了,還能沉溺于新婚的甜蜜,毫不顧忌地炫耀自己的幸福,好像羅芝才是那個不合時宜的不速之客,被拖進一場無關的熱鬧,又在熱鬧裡變得多餘和掃興。
羅芝努力繃住情緒,僵硬地說:“挺好的,挺好的,你開心就好。”
一轉眼,幾年過去了。
後來父親通知自己“再次結婚了”,這次換了個姓王的,家裡務農,具體做什麼工作羅芝懶得追問,隻問他為何才過兩年又要離婚?他說不清楚,随即煩躁惱怒,教訓了羅芝一句:“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插嘴。”
對,我就是那個二十七歲的小孩子,羅芝覺得好笑。
她一直明白,正是因為父愛的缺失,她才總想抓住某種踏實感,渴望一種牢靠的、安全的存在。
但這次不一樣,那個小小的安全屋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可以掌握人生的主動權的,她有底氣,也有能力。
“我想跟你見一面。”
她不能總這麼擰巴,如果工作中她能主動出擊,那生活中也一定能。
“當年你跟媽媽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有權利知情。”
她付了錢,從車上下來,眼前是她選的包子鋪,地點在老廠區的邊緣,門頭褪色,暗紅的木格窗爬着細密裂縫,她上小學那會兒,如果爸爸沒空接她回家吃飯,就會塞給她一塊錢,讓她來這裡買兩個包子墊墊肚子。
店面門口挂着幾盞老舊的黃燈籠,風一吹,就過了二十多年。
羅芝選了靠窗的桌子坐下,點了兩碗粥和一碟小菜,這個位置能看見外面街道的熙來攘往,也能讓進門的人第一眼就看到她。
她穿着一件煙灰色風衣,剪裁利落,線條幹淨,腳上是淺棕色短靴,頭發束成低馬尾,發繩上系着一顆珍珠,她挑了很久,終于選出這麼一套穿搭,顯得簡潔得體,帶着一點點正式和用心,又不至于讓人察覺出她特别重視。
時間到了,父親沒有出現。
但羅芝坐着不動,即便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她也依舊靜靜坐着,耐心等着。
也許是堵車,也許是臨時有事,這些年父親情緒無常,做事全憑心意,毫無章法,有時臨時起意要做幹點什麼,原本承諾的事就可以立刻推翻。
無所謂了,羅芝想,我已經等了很多很多年,不差這幾分鐘。
我來這裡,就是想親眼見見,親耳聽聽,聽他說曾經到底發生過什麼,說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羅芝知道他不是神壇上的父親,但她也不是個隻能聽大人說話的小孩了。
她不想再從任何别人的口中拼湊關于自己父親的剪影——尤其是從母親口中。
這些年,母親說的已經夠多了。
母親說他活該,說他目光短淺,剛愎自用,早年靠着一點運氣被上頭提拔,便得意忘形,自以為是,很快喪失了對局勢基本的判斷——一年後,國企改革政策如密雨落地,他屁股都沒坐熱,黑鍋就一口接一口砸下來,而他自然是那個被推到風口浪尖的靶子。
“誰會那麼容易升上去?若真容易,必有貓膩,爬得越快,摔得越慘。”母親冷哼一聲,像在看戲。
母親說他為人并不正直,坐上高位後夜夜應酬,花天酒地,煙酒不離,男人有錢就變壞,至于具體能怎麼壞,能壞在什麼地方?——對待婚姻不忠,男女關系混亂,幾番試圖搞大事業卻投資失敗,甚至要去借高利貸……大約都是些翻不出花樣的老套路子,爛得不能再爛。
母親說他性情大變,喜怒無常,說他報應不爽,罪有應得,她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