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得好嚴重嘞,肋骨戳穿了肺管子,送來的時候就昏迷了,結果還在搶救的中間又出現心梗!怎麼什麼亂子都叫我趟上了這是……關鍵是他情緒還不穩定,中間一煩躁,直接把呼吸管拔掉了……我們來不及按住他,就……”
——就無力回天了。
這段話前言不搭後語,邏輯漏洞百出,心率亂跳的時候還有力氣拔呼吸管嗎,搶救不打麻藥嗎,都昏迷了又是如何“情緒煩躁不穩定”的?
但羅芝幾次張嘴,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喉嚨緊得像被人從裡頭捏住,連呼吸都費勁。
王阿姨還在密密麻麻地咕哝:“ICU明明說上了呼吸機還可以搶救回來的,不知道他們怎麼搞的,我就說醫院肯定也沒上心嘛!這醫生一個個的,誰知道他們怎麼想?哎!一定是嫌我們沒塞紅包所以不肯用心醫治——這還有沒有天理了,不行,我明兒就去投訴,後天就去上訪,我不信讨不回公道!!”
羅芝一使勁,終于把自己的胳膊從對方的手裡抽了出來,她後退幾步,背脊抵上冰冷的牆壁,身子發僵,像是被整個現實抽空。
“把文件拿給我看……所有的文件和單據,我都要看。”
她聲音發緊,語調平靜得近乎冷淡,那是一種疲憊到極點後産生的麻木,連回聲在耳膜裡都是鈍鈍的,模糊成一團絮語。
她甚至聽不明白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王阿姨趕緊遞過來一個鼓囊囊的文件袋,表面蹭着一塊不知名的油漬,皺巴巴的。
“病危通知書是我簽的,死亡确認單是我兒子簽的……都在這裡了,你看吧。”
羅芝接過袋子,一頁頁翻。
那些密密麻麻的病情記錄,冰冷的診斷術語,冷靜到無情的緊急治療方案,還有那張隻有幾行字的病危通知書……每一份文件底下簽的名字,都不是她。
從頭到尾,她不是第一聯絡人,不是那個第一時間被通知、被依賴、被請求決策的家屬。
她連在手術室前焦急等候的機會都沒有,她連簽一個病危通知書的機會都沒有。
死的到底是她的爸爸,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别人,又或者都是?
她原以為,哪怕沒有愛,血緣也該有個象征性的形式,可原來,她自始至終都是個外人。
她自始至終都是個外人。
羅芝低頭看手裡的死死捏緊的紙條,死亡确認單甚至不是一張完整的A4紙,隻是小小一個條子,比上學時偷偷傳的紙條還要窄一點。
她忽然沒來由地想到楊懷特——那個作風老派的中年男人,總是在公司打印一堆沒人看的冗餘資料,厚厚一沓,随便看兩眼就扔掉。
……還是醫院環保啊。
她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了。
那笑容極其瘆人,王阿姨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
半小時後,所有手續辦完,醫院那邊已經聯系好了殡儀館,王阿姨本想把父親的遺體帶回家,但房子是租的,她在電話裡磨破嘴皮子,房東死活不松口,于是隻能推往太平間暫存,等明天安排轉運。
父親被放在一張冰冷的、不再有溫度的移動病床上,身上蓋着一層發灰的白布。幾個工作人員過來一起推,于是四個輪子咕噜噜地滾動,壓過地磚縫隙時發出細碎摩擦聲,像什麼東西在骨頭裡碾過去。
羅芝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那張床越推越遠,緩緩地、堅定地、不可逆地向走廊盡頭而去,像一艘鏽迹斑斑的小船,駛入霧中的海浪,永遠失去方向,再也不能回頭。
她沒有哭,隻是握着病曆單的指節發白,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在維持站立。
死亡是不是終點,這段父女關系,是不是就,徹底畫下了句點?
王阿姨卻湊上來,搓着手,開始說起客套話:“哎呀,羅芝啊,我真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趕過來了,你說你多懂事啊孩子!你爸爸要是知道,肯定能安心閉眼了——”
她說話時喜歡往前靠,聲音大得像在菜市場讨價還價,熱情過頭就讓人生出厭棄,偏偏還在自作聰明地表達着油膩的親昵:“以後你随時回來啊!這裡永遠有你一個家,我和你弟弟——”
“弟弟”這兩個字精準地觸到了羅芝的逆鱗,她她蓦地轉頭,大聲打斷:“我是獨生女,我沒有弟弟!”
王阿姨臉一僵,笑容還殘留在臉上。
她是那種走在街道上随處能撞見的婦人,頭發燙成蓬松的方便面,臉頰松垮,眉毛卻畫得又粗又高,玫紅色搖粒絨外套起了球,褲腳卷了兩圈,腳上是一雙松掉後跟的棉拖。
她的熱情像塑料花,遠看豔麗近看粗糙,帶着一股刺鼻的酸舊味兒,實在不招人待見。
“哎呀,可是咱們就是一家人嘛!我是你後媽,看你這麼有出息,我也很驕傲啊……”
她裹着親情的殼子打算盤,算盤珠子劈裡啪啦響,手段粗俗低劣,還妄想着羅芝不拆穿。
“一家人就得互相幫襯不是?你可别不管我們啊,你爸爸生前還欠了債呢,你那麼有出息,可得幫我打理打理啊。”
“這和我無關。”羅芝聲音陡然拔高,“債不是我欠的,我沒義務替你們收場。”
“但是你弟弟還在上學——”
“我就倆表弟,一個剛領了國家獎學金,一個保送直博,”羅芝眼神淩厲,突然變得很激動,激動地幾乎怒吼,“你算哪門子的蔥也來沾親?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配嗎?!”
她從未說話如此尖銳難聽,王阿姨臉上泛起漲紅,一時有些下不來台,嘴裡還試圖圓場:“哎喲你這孩子,說這幹嘛……咱們終歸是一家人啊。”
她悲憤交加,卻茫然無措,她情緒如潮,怒火攻心,卻又覺得天地轟然沉寂,剩下的隻有怨恨和失落的空殼。
她失去了父親,還來不及消化這個噩耗,眼前的王阿姨卻不停聒噪,像一隻煩擾人心的癞蛤蟆。
她胸腔急劇起伏,悲憤、屈辱、絕望交織在一起,像一根根鋼針,密密麻麻地刺入她胸口。王阿姨絮絮叨叨的聲音不停,她覺得大腦嗡嗡作響,全身血液翻湧,幾乎要爆炸,就在即将失控之際,一個沉穩低啞的男聲插了進來:“她不是你的家人,也沒有義務為你們任何人買單。”
羅芝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整個人猛地一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緩緩回頭,是喬爾。
真的是喬爾。
他從走廊拐角走來,腳步穩健,深色襯衫熨貼利落,顯得肩膀寬闊,身姿挺拔,然而神情風塵仆仆,眼下覆着一層淡淡的青黑,透着隐隐的疲憊。
他不是去出差了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羅芝仿佛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喉嚨發幹,嘴唇動了動,良久才擠出一點幾不可聞的聲音:“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