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羅芝直到晌午才回來。
她還是穿着那件風衣,換了條黑色九分褲,妝淡得幾乎沒有,頭發簡單束起,整個人帶着一種無所謂的淡然。
這種淡然最讓她母親惱怒,也最讓她緊張。
羅芝推門而入,轉頭溫柔地提醒:“小心點,别被夾了手哈。”
母親一怔,擡眼看去,羅芝身後竟然牽着黃月的女兒,小靜。
小靜蹦蹦跳跳進了屋,手裡還攥着一把水彩筆,羅芝替她脫了鞋,又催她去洗手,動作娴熟,全程不動聲色,沒空過來說話。
母親心裡一緊,突然意識到不妙——羅芝在掌控局勢。
這個女兒,已經學會了主動制造對自己有利的局面,她已經要脫離自己的掌控了。
“我帶小靜去上畫畫課了,她很喜歡。”在她心煩意亂之際,羅芝卻走過來,平靜地解釋了一句,然後像沒事人一樣張羅起來。
她利落地擺好餐盒,又熟練地拿出紙巾,分裝醬料,動作麻利高效:“快來吃飯吧,吃完飯我可得趕飛機了。”
“你這就要走?”母親皺眉,然而還沒來得及問,門鈴響了。
她去開門,卻見黃月帶着兒子站在門口,聲音清脆:“阿姨好!來,小新,叫姥姥。”
她本想冷臉,卻在黃月明朗的聲音和小新的簇擁下,動作慌張,同手同腳地招呼他們進門,家裡突然喧鬧起來,她根本來不及責備羅芝。
小靜要紙,小新要畫筆,黃月幫着羅芝找碗筷,兩個孩子圍着她跑,她左支右绌,顧此失彼,家中雜音太多,她找不到機會跟羅芝對峙。
羅芝當然是故意的。
轉眼,小新就鬧騰起來,非要搶姐姐的畫紙,小靜不肯,他便從椅子上一躍而下,撲通趴在地上撒潑打滾,放聲大哭,像個炸開的音響,把人的耳膜震得發麻。
黃月斥責小新不懂事,羅芝沒急着制止,隻是靜靜地拿起桌邊那盒醬料,俯身溫聲問:“小新,你是想蘸番茄醬還是烤肉醬呀?”
她邊問邊把手伸到小新的面前。
小新不領情,“哇”地一聲哭更猛了,把她的手一把推開,繼續聲情并茂地捶地砸牆,滿地打滾。
黃月臉上頓時有點挂不住,低聲對羅芝道歉:“姐,他就這脾氣——”
然而羅芝隻是沖她笑了笑,下一秒,她起身走向垃圾桶,毫不猶豫地“啪”一聲,把一整盒醬料全數丢了進去。
“……姐?”黃月愣住了。
“給你台階你就得下啊,小新。”羅芝回頭,神色平靜,語氣輕緩,卻字字在點着什麼,“你看現在怎麼辦?畫也沒搶到,吃的也沒啦。”
她微微一笑,低頭看着怔忡的小新,說:“今天芝芝姨教你一個詞——‘見好就收’,聽明白了嗎?”
小新愣着,淚眼迷離,竟被她鎮住,瞬間安靜了下來。
“哦對,你還不懂。”羅芝自顧自答,神情說不出的溫柔:“沒關系,再過幾年你就明白了,生活會把你教明白的。”
黃月一頭霧水,總覺得羅芝今天有些反常,一雙眼睛直愣愣的頗為瘆人,越看越有點毛骨悚然的意思……但看着鬧騰的兒子終于閉了嘴,她頓時松了口氣,默默沖羅芝比了個贊。
母親坐在餐桌另一端,臉色卻十分難看。
是她多想嗎?還是羅芝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開始……指桑罵槐?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應該是羅芝高三那年,有一回蔫不拉幾地說肚子不舒服,能不能不去補課,當時她剛接完父親的電話,心情很差,直接甩飛了筷子,劈頭蓋臉地罵她:“行了吧你,别裝了,見好就收,該閉嘴的時候就閉嘴。”
如今,她竟然一字不差,還了回來——她不是指桑罵槐,而是根本就在回敬自己。
母親的臉刷一下冷下來,指尖甚至在桌下輕微地顫了顫。
羅芝卻像完全沒察覺似的,咬完最後一個包子,輕輕拍拍手:“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機場了。”
“我送你吧。”黃月起身。
“不用。”羅芝一手把她按了回去:“你帶兩個孩子已經夠辛苦了,别折騰,我行李都沒幾件,打車就好。”
她走進房間拿出随身旅行箱,裡面東西不多,但一應俱全:一套換洗衣物,一瓶潔面乳,一支氣墊粉底。沒有絲毫多餘的物件,像極了一個四處出差、說走就走的職業女性。
望着羅芝麻利地收好箱子就要走,母親站在門邊,喉嚨動了動,剛要出口說什麼,羅芝的電話響了。
羅芝低頭一看,是一串陌生号碼。
“喂?”
“羅芝嗎,我是王阿姨!”
羅芝翻了個白眼,下意識就想吐槽,現在連詐騙都這麼敷衍了麼叫什麼王阿姨李阿姨啊你但凡起個獨特點的名兒讓我能代入——
她忽然停住了。
王阿姨,爸爸重組家庭的新老婆。
她心裡“咯噔”一下,身體像被某根埋藏多年的針冷不丁紮了一下,疼意來得毫無預兆。
“你找我幹什麼?”她的聲音下意識帶出一點抵觸,冷而警覺。
電話那頭卻急匆匆地,有點語無倫次:“你來一趟醫院吧,你現在方便嗎?哎呀,是這樣的,你爸爸剛剛……他剛剛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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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天花闆是統一的蒼白色,長條燈管嵌入其中,發出像是被漂白後的陽光,那光是一種恒定的照明,一種無情的凝視,凝視着人間萬千悲喜,它隻是獨自亮着。
羅芝一路跑過來,鞋跟落在地磚上,發出急促的“咔哒”聲,她氣喘籲籲,卻不敢停,跑過走廊兩側長長的候診椅,跑過牆壁上舊舊的宣傳畫,跑過她父親缺席的很多年的歲月。
跑着跑着,她就從一個懵懂不安的少女,長到了現在這幅大人模樣。
王阿姨等在那裡,一見到羅芝,就像老熟人一樣猛地撲上來,動作親密得令人猝不及防,臉上堆滿了熟絡與熱情。
“是車禍,你說他這是什麼命啊!早晨他說要出門辦事,結果在十字路口闖紅燈,跟一輛大貨撞了……”
她靠得越來越近,拉着羅芝的手不放,親熱的樣子仿佛兩人已經認識多年,是村口天天搬着馬紮一起嗑瓜子的閨蜜大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