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次日清晨,韓非來到那棟改造後的洋館時不由微愣了一下。
隻見昨日還空空蕩蕩的階梯教室裡這回居然已經坐了七八位學生,年紀參差不齊,大的莫約已經二十出頭,小一些的莫約還隻有十五六歲,眉眼間的輪廓尚淺,是仍未被歲月打磨過的青澀模樣。
教室内的桌椅布置雖不算寬敞,但每排少說也能坐上十人,但眼前的這幾位學生們顯然沒有坐成一排的打算,而是三三兩兩地分布于階梯教室的各處。
就這樣,統共不到的十人的學生竟分開坐成了三片。
韓非眉梢一挑,注意到這幾對分塊就坐的少年人彼此似乎也在相互打量,因而再不似昨日那般能集中精力監察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心中一動,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門外的走廊響起,他側頭看去,隻見又一位後生跨門而入。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來人的匆匆的步履倏而一轉,瞬間有條不紊起來,韓非同他點頭示意,垂眼整了整手中的課本與教案,隻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對方。
那是個高挑的少年,但也不知是太瘦,還是骨架本身就偏小的原因,整個人乍眼看去顯得分外單薄。
和所有的同齡人一樣,他穿了身過分寬松的解放裝,但是腰間的皮帶系的很緊,幾乎到了能勾勒腰線的程度。不過最顯眼的或許還要數他皮帶上金屬搭扣,方正的系扣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擦拭過,走起路來一閃一閃,和肥大的褲腿随風發出的呼啦聲遙相呼應。
如果說這一身穿在他同齡人身上,像是竹竿上套個麻袋,由這位穿出來,就像是五十斤的米袋上又緊捆了根麻繩。
他的目光在對方那雙淺色的眼睛上停駐了半秒,隐約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眨了一下眼睛,默默移開了視線,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開始跟不上這群年輕人的審美了。
算上最後進來的這位,教室裡稀稀朗朗地共坐了九名學生,韓非心知這些少年人們一來背後都有各自的背景,别說深交,甚至都不願與他交換姓名;二來也并非真的誠心想跟他學習洋文,因此也不自讨沒趣,這回索性連考察各人基礎的環節也省去了,翻開課本,接着昨日停下的章節繼續逐句逐段地分析語法與詞性。
若說外文學習最枯燥的部分,大約還是詞彙同語法,偏偏韓非好似打定主意一般,緊抓着這二者不放,遇到重點部分,還要刻意放平語速,颠來倒去把概念重複三遍,美名其曰,加深記憶。
半堂課下來,學生們最初的那點新鮮勁也早已散盡了,紛紛拿出各自的神遊絕技,有睜着眼睛睡覺的,有把課本立起來企圖蒙混過關的,還有心無旁骛為教材的插圖勾描上色的,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不過也并非完全沒有人在聽課。
課間休息,韓非照例去前庭抽煙,他把懸在嘴邊的卷煙放下來,看着淺灰色的煙霧在空氣中升騰、搖曳,繼而彌漫開來,好似一張于半空中徐徐展開的薄紗。
這時,有一陣腳步聲自庭院的另一頭響起,透過身畔缭繞的煙霧,韓非撩起眼皮,輕輕一掃來人——是那位最後進入教室的學生。
韓非記得他當時坐在窗邊的位置,是少數幾個在課上沒有走神的學生。
至于他究竟有沒有認真聽講,據韓非觀察,集體朗讀課文的時候,此人從始至終就沒有對上過口型。說實話,他甚至有些懷疑對方先前是否有過學習洋文的經曆。
不過在這裡,這一點其實才是最無關緊要的。
韓非掐了煙,順手往腳邊的廢品箱裡一擲,出言打斷了對方明目張膽的打量:“這位同志,可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當,”來人一揚眉,聲調上揚,“自我介紹一下,我姓衛,”他隐晦地停頓了一下,“衛國強。”
衛姓在這一片可不算常見,韓非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來人生了一雙細而長的丹鳳眼,薄唇窄鼻,尖下巴。這樣的一副面相,按說是該有幾分逼人的,可也不知是因為他天生偏小的骨架,還是略微發白的面色,整個人身上反倒無端地透着股怏怏的病氣。
韓非笑起來,彬彬有禮地伸出一隻手:“我是韓非,幸會。”
兩人握手的那一瞬間,衛國強略微一滞,緩緩低下頭,發現掌心裡赫然多了兩根細卷煙。他一攏五指,飛快地擡頭朝韓非看去,卻見對方已經邁步離開了。
衛國強把香煙放進外套的内袋,這時韓非似有所感般回頭一眼:“我們該走了,衛同志,”他重新邁開了步子,“馬上就要上課了。”
午休時間,衆人一同來到了第一大隊的所在的食堂,韓非先前在廠裡做工時自是同工人們一道在外頭的谷場進餐,昨日的授課結束後,又是找了托詞走了趟舊租借,可以說還是頭一次過來這裡。
一幹年紀相仿的後生在路上一個個生龍活虎,恨不得用眼刀将對頭當場剔骨割肉,可輪到就坐時,卻一個兩個都成了沒毛的鹌鹑,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最後集體裝聾作啞,等着中間哪隻“出頭鳥”率先表态。
韓非心中敞亮,清楚身邊的這些小年輕們不過都是幕後受人指使,接了個可有可無的“監視任務”,就還以為自己就真成了個了不得的少年英雄。
然而無論是哪一派槍打頭陣,大動幹戈地将他從工廠調來此處,其餘的難道就甘心後人半步嗎?鬧到最後,就成了現在這番模樣——每一股勢力都想來分一杯羹,到頭來相互掣肘不說,還平白讓對家抓住了把柄與各自眼線名單,簡直鬧劇一場。
可惜啊,韓非在心中輕歎了一聲,他既不是什麼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間諜特務,也并非什麼居心叵測的造fan派,他不過是巨大機器上的一顆小齒輪,小螺釘,前程與命運皆不由他自己說了算。
課程結束的時間要較飯點稍早一些,此刻恰值正午,食堂裡陸陸續續湧入了剛剛結束巡邏的隊員,韓非瞥了眼身邊一幹舉棋不定的少年人們,搖了搖頭,徑直找了張最近的空桌坐下。
衆人見他落了座,有大膽些的學生便也不再遲疑,率先在韓非的對面坐了下來,這樣一來,剩下的後生們連忙一擁而上,争先恐後搶占了長桌的四角,生怕動作慢了,被分到緊挨着韓非這位“大資本家”的座位。
這時,東門裡又有一批人走進來,韓非循聲擡頭,恰看見衛莊同一幹隊員們步入大堂。兩人的視線短暫相交,兩人的視線短暫相交,衛莊的眼睛當即亮了一下,像是有些詫異,又帶着驚喜。
一瞬間,韓非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沒有同衛莊點頭示意或是别的,他倏而垂下眼簾,視線落在面前坑窪的桌面上,幾乎能聽見胸腔内砰砰的心跳聲。
衛莊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韓非,他一眼掃過長桌,注意到韓非今天的學生又變多了,幾乎有近十個,然而還沒還得及細看,後方突然有人出聲叫住他:“衛隊,這裡有封給你的信。”
韓非無聲地挪開了視線,餘光一閃,忽而瞥見身旁有人轉過了身,邁步朝另一邊走去——是之前一直未曾落座的衛國強。
衛莊轉身接了信封,回頭正見到朝他走來的衛國強,眼皮輕跳了一下,他怎麼會在這裡?
衛國強在距他一步遠處停下來,腳後跟輕輕一踢,擡手朝衛莊敬了一禮:“衛隊。”
衛莊點頭,朝人道了句辛苦,轉身示意身旁的幾人就坐。
這會離食堂的飯點還差了些時候,各桌的中央隻擺了一份米飯,韓非定定地看着眼前嗑了一角的天青色搪瓷碗,心思卻全然不在此處。他剛聽到衛國強這個名字的時候,心中就有了些許的猜想,眼下回想起來,對方那雙淺色的眸子倒确實同衛莊有些相仿。
但也僅此而已。
長桌的另一頭有人冷笑了一聲,拿手裡的木筷敲了兩下桌子:“衛國強那小子......搭上了衛家這條大船,就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
韓非心中一動,卻沒擡眼,大堂裡聲音嘈雜,兩人間隔得又遠,他需要聚精會神才能分辨對方的話。隻聽桌子那頭有人輕咳了一聲,低聲說了句什麼,韓非沒有聽清,但想來該是勸告一類的話語。
誰知那人聞言非但沒有收斂的意思,反倒重重啐了一口:“我難道說錯了嗎?他不過冠了個衛姓,就真把自己當個衛家人了?呵......”
這時,周遭熙攘的人聲漸歇,幾位炊事員們為各桌呈上了今日午餐的配菜。說是配菜,不過是一碗蒸了不知多少回的鹹菜,人均一份的蘿蔔,還有一碗比清水還清的紫菜湯。
“真好啊,”另一張桌上,任副隊的姑娘為衆人發了碗筷,坐下時一眼被衛莊擱在手邊的信封,不由低頭感歎了一句,“自打過完年回來城裡,我已經三個多月沒收到家裡寄的信了。”
衛莊的眉梢動了動,沒說什麼。坐在他右手邊的衛國強掃了眼說話的副隊,輕皺了下眉頭,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用筷子撥了撥碗裡稀稀拉拉的米飯——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一個身為秘書長的祖父。
等到衆人用完了午飯,衛莊有事先回隊裡,路過一片攀滿爬山虎的端牆時,有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他回頭一眼,看見衛國強匆匆小跑着趕來。
“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