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莊停下腳步:“你昨晚向我打了報告,說接到上頭的臨時通知,今早的巡邏需要告假,”他倏地擡起眼,“原來就是去上了那位的‘洋文課’?”
衛國強對上他的視線,脊背瞬間繃直了幾分,一瞥四下,壓低聲音說:“衛哥,我給你看樣東西。”
說着從内袋裡掏出了早晨韓非遞來的一根卷煙,才要遞過去,就聽衛莊皺眉問:“你從哪裡拿來的這個?”
“還能是誰,”衛國強把煙捏在手裡,模糊地哼了一聲,“本以為那位會像之前的那幾個進過所裡的華僑一樣是個古闆,沒想到......”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手頭倏而一空,衛國強略帶詫異地擡起頭,看見衛莊的五指驟然收緊,掌心的卷煙瞬間被揉成了一團扭曲的廢紙,細細的煙葉漏出來,順着指縫飄散到了腳下的黃泥地上。
“這麼說,你今天早上還是當着所有同學的面出去找的那位?”衛莊低頭看了眼掌心皺得早已辨不出原形的卷煙,淡淡地說。
衛國強猛地一個激靈,雖然并非親兄弟,但好歹相處了那麼長時間,他清楚眼前這位動真氣時并不會大發雷霆,而是像現在這樣,神色寡淡地堪稱冷漠。
大滴的冷汗順着後頸淌落,沾在他襯衫的衣領上,衛國強承認他今早這事辦得确實欠妥,但是無論如何,他不後悔。
有隐約的談笑聲自遠處傳來,衛莊掃了他一眼:“該走了,”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說,“再晚就趕不上下午的例會了。”
晚間八時一刻,夜風夾帶冷意一道鼓入閣樓,将窗口半掩的布簾吹得呼啦作響,韓非放下了手中的鋼筆,起身将窗簾攏到了一邊。
對樓的燈火早已熄了,今夜濃雲蔽月,連零星的星光也隐去了,他伫在窗前,看着漆黑一片的街道,忽然,下方傳來了“咔哒”一聲輕響。
韓非撤步一退,轉身騰出了一步的空間,下一刻,有人隻手攀上了窗棂,一個翻身躍進了室内,身姿輕盈地宛如驚鴻一點。
“你今天遲到了,小衛同志,”韓非笑着朝他一揚眉,“昨晚是誰說自己從不晚點的?”
衛莊把臂彎裡夾的資料朝桌上一放,頗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抱歉。”
韓非被他這麼正兒八經的道歉噎了一下,準備好的調侃一下沒了用武之地,他瞥了眼衛莊帶來的東西,最上頭的居然是兩份港島的洋文報紙,看日期還是一周以前的。
他把視線收回來,伸手為人拉了凳子,示意衛莊坐下:“怎麼,今天不想學《動物農場》了?”
衛莊把最下面那本黃底紅字印着“工作日志”四個大字的筆記本抽出來,薄薄的一本小冊已經用了大半,往後再翻兩頁就是封底了:“不,仍舊照你的計劃講就好,這兩份報紙是帶給你的,”他頓了一下,“......你整天呆在這裡,除了備課,也沒什麼消遣。”
韓非眨了一下眼睛,低頭笑起來:“所以,你這是關心我的心理健康?”
衛莊瞄了他一眼,卻沒有跟着笑,目光落在密密的筆記上,緩緩地說:“今天上午的時候,是不是有人......”
他這句話隻起了個頭,就有些不知如何繼續了,不過對韓非而言,卻也足夠了。
“我說你今晚心情不佳的樣子,原來是因為這個。今天課間的時候,有個叫作衛國強的男學生跑過來向我做了自我介紹,”韓非側頭看向他,若有所思的說,“他和你是親戚?”
衛莊點頭:“算是,不過關系不算近,我也是前年他進城的時候才見到的他。”
他說着,從衣袋裡取出了一根皺巴巴的香煙,韓非湊過去一看,隻見卷煙内的煙葉早已掉了一半,正幹幹癟癟地蜷縮在衛莊的手裡,看模樣像是被擰成一團後又經人小心翼翼地展開,複原的。
“這是他給你的?”韓非問。
“是,”衛莊看了他一眼,把煙朝桌上一放,“現在物歸原主了。”
韓非讪讪地刮了一下鼻梁,企圖轉移話題:“他隻交給你了這麼一根?”
衛莊一滞:“你的意思是?”
韓非一聳肩:“看來他很喜歡洋人卷煙的味道。”
坦誠地說,韓非并不排斥投機者,他多年商海沉浮,知道什麼所謂的冷峻謙卑,虛懷若谷,統統不過是人們功成名就後襟前别的胸花一朵,目的是錦上添花,徒增芬芳耳。
想要成功,除了聰慧、勤勉,“投機取巧”必不可少。
這裡的“投機”指的當然不是斤斤計較,睚眦必報,而是膽大心細,斟酌權衡之後敢于擱下臉面,抛下不必要的身份自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隻是說易行難。
衛莊沉默了片刻,說:“我們開始上課吧。”
韓非注視着他,衛莊今晚的狀态很差,哪裡像聽得進課的樣子,而他始終認為,學習講究投入,學不進去的時候不如不學。索性伸手拉開了抽屜,目光在裡頭那本新買的記事本上停駐了一下,這倒不是他去洋人的店裡買的東西,而是韓非用在工廠頭一個月做工所得的票證換的,本子雖然值不了什麼錢,可怎麼說也算份心意。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一時間竟有些懊惱——早知道就該把那盒巧克力留到今天再送,現在可好,有了昨晚的“珠玉”在前,想用一本國産的冊子哄人,怎麼看都不太現實。
衛莊見他遲遲不開口,側頭看去,見到韓非皺眉“嘶”了一聲,用手捂住了半邊的側臉。他心頭猛地一跳,對上了韓非的眼睛:“你怎麼了?”
“沒什麼,”韓非“唔”了一聲,重新把手放下來,含混地說,“可能是右邊的智齒,最近的夜裡總是這樣。”
衛莊一皺眉:“多久了?”
“有好幾天了,或許一個禮拜?”韓非想了想說,一邊合上了抽屜,将一張黑白相片遞給過去,朝衛莊擠擠眼,“泰倫斯今天拿給我的,看看?”
衛莊接來一看,原來是幾日前的采訪結束時,他們三人在那棟洋館後院照的合影。相片裡的韓非眉目舒展,眼裡噙着笑意,他身上實在有種特殊的氣質,肥大的解放裝穿在他身上,竟也顯得自在得體。
衛莊垂眼看着照片,不知怎麼,忽然無端地想起了那朵淺粉色的康乃馨。
五月中旬,天氣已開始轉熱,花兒擺在室内,不到一天就已經蔫了。若是換成别的姑娘,或許會把鮮花養在水裡,或是在打蔫之前一瓣一瓣摘下來,風幹了做成書簽,可衛莊畢竟不了解,他從沒有打理這些嬌花的經驗。
今早起來的時候,床頭的康乃馨已經從蕊心處開始腐爛,他不得已,隻好扔了。
“明天下午你有時間嗎?”衛莊放下了相片,突然開口問。
“怎麼說?”
“如果你方便,”衛莊說,“我想把明晚的課調到下午。”
“我當然可以,”韓非一笑,偏頭問他,“可衛隊長真的沒有問題嗎?”
“那麼明天下午兩點,”衛莊徑自下了定論,“我會過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