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轲提着燈引兩人來到了會客室,順道草草整理了一番正中央那張一片狼藉的書桌,雖說是“收拾”,其實不過是把一頭散亂的文件資料随手堆到另一頭:“我前天淩晨到的内地,一路馬不停蹄趕來這裡,結果你就告訴我蓋聶已經走了?”
衛莊瞥他一眼:“組織裡的事,你問我?”
荊轲一噎,衛莊畢竟不是他們的“同志”,真說起來,或許連個所謂的“聯絡員”也算不上,之所以一再通融,不過是看了蓋聶的薄面,幹笑了一下,目光一轉,落在一邊的韓非身上:“你就不打算為我介紹一下這位?”
衛莊看也不去看他,側身為韓非拉開了座椅:“你先坐會,我給你煮點吃的。”
說罷在荊轲詫異的目光中轉身進了廚房,韓非到底沒有徑直坐下,伸手給荊轲遞了根煙:“我是韓非,您怎麼稱呼?”
荊轲擡眼同他對視了半秒,繼而歎了口氣,伸手接過煙:“荊轲,”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韓非就座,聳肩說:“那小子差别對待啊。”
韓非笑了一下,見他隻是把香煙捏在指尖:“需要火柴嗎?”
“今晚就不了,”荊轲擺擺手,朝韓非一笑,“我前腳才到這裡,困得要死,還指望早點睡呢。”
說着轉身取了壁櫥上的幾個茶杯擺在桌上,接着朝腰包裡一摸,竟掏出了一隻俄式的不鏽鋼扁酒瓶,擡手為自己滿了一杯:“這位韓同......”他皺眉啧了一聲,“算了,我不習慣那套,韓兄你來一杯嗎?”
“我下午剛做了牙齒手術,”韓非抱歉地笑了一下,“見諒。”
“那可真是遺憾,”荊轲點頭表示理解,“你看我這一路上也碰到個酒友——”
“說起來,港島那邊的海關最近卡得可不松吧,”韓非随口說,“荊先生一路上想必辛苦。”
“哪裡,”荊轲看了韓非一眼,桌角煤油燈的火光映在他的眼裡,明明滅滅,“出來誰不是讨生活呢,平日裡要是多留個心眼,夜渡的漁船總歸還是找得到的。”
他說這話時,特意給“夜渡”二字加了重音,韓非垂眼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茶盞,眉梢輕動了一下,也不知信了幾分。
荊轲仰頭幹了杯中酒,将空了的杯底朝韓非一亮:“這邊有幾份港島的日報,原本是給蓋聶捎的,眼下他人也不在,”他掃了眼桌邊的報紙,“左右我粗人一個,不懂洋文,韓兄要是有興趣,不妨拿來當消遣一看。”
他搭在桌邊的手指輕敲了兩下,朝韓非打了個緻歉的手勢:“那麼,就恕我先不奉陪了。”
韓非目送了他離去的背影片刻,拿起堆在手邊的報紙一翻,第二版的上半部分幾乎被一幅圖巨大的黑白照片占據了,照片的拍攝地看樣子是個不知名的郊外,毫無引人注目之處,他湊近了一點,意識到左上角那片黑糊糊的斑塊似乎是什麼東西燒焦後的殘骸。
他像是猛然意識到什麼,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闆塊内的新聞,目光久久地駐留在段首的那一句概要上——
......13日淩晨2時27分,蒙古境内蘇布拉嘎盆地,一中方大型客機墜毀,具體原因仍待調查,現已确定機上包括林某在内的二十六名中方高層将領及其家屬悉數遇難......
十三日的淩晨,那正好是兩天前的夜半,韓非倒吸了一口冷氣,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從門口傳來,他猛地擡起頭,見到衛莊端着一個托盤朝他走來。
韓非定了定神,将手裡的報紙一收,順勢擺回了桌角,衛莊将托盤放到他的面前,韓非一看,白瓷碗裡盛的竟是一碗熱騰騰的燕麥粥。
細密的霧氣從粥上騰起來,在空中徐徐散開,韓非側頭看向他,略帶驚異地說:“這兒居然還有燕麥?”
“通信員從港島過來時總會帶上一點,還有小麥粉一類的,不過以後就不會再有了,”衛莊伸手将湯勺遞給他,“我加了點牛奶,嘗嘗?”
韓非舀了一勺:“為什麼說以後就沒有了?”
“之前你也聽到了,”衛莊想了想說,“這裡本來是某個組織的據點之一,不過現在負責人離開了,這個聯絡處自然也就失效了。”
韓非執起湯勺,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勺裡的熱粥——甜的。
他垂下眼,看見勺面上模模糊糊倒映出了他的面容,衛莊還是頭一遭替别人下廚,心裡到底忐忑,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怎麼樣?”
韓非眨了一下眼睛,拖着長長的尾音說:“我在想——”
衛莊注視着他的神色,喉結滾動了一下,幾乎是脫口問:“恩?”
韓非一下笑起來,眼角現出一點若隐若現的笑紋:“你知道我喜歡喝甜粥?”
衛莊被他看得怪不自在,别開視線說:“我隻是......怕你沒胃口。”
韓非見他拘謹的模樣,心中隻覺得可愛,低頭又舀了一勺熱粥,有心逗他:“可是我聽你的語氣,似乎不像是‘組織’裡的一員?”
“我确實不是,”衛莊心頭一跳,韓非未免也太敏銳了些,遲疑了片刻說,“我和之前這裡的負責人算是有些私交。”
“是那個蓋聶?”韓非把粥送進嘴裡,聲音聽起來有些含糊。
“從前念私塾那會,”衛莊說,“他算是我的師哥。”
韓非點點頭,并沒有追問的打算,伸手一别鬓邊的散發,低下頭喝了一口碗裡熱粥,衛莊注視着他,忽然開口問:“你悶嗎?”
韓非手中的動作一滞,就見衛莊倏而站起身,擡手拉開了地下室裡唯一一扇半邊露出地面的氣窗,微涼的晚風一下子湧入室内,将桌上層疊的報刊與書卷吹得呼啦作響。
衛莊轉過身,伸手把桌邊那一沓報紙收起來,以防它們被風吹跑,見到報紙下面壓的居然是一本泛了黃的《唐詩宋詞三百首》。
報刊移開的瞬間,薄薄的書冊頃刻随風而動,韓非一擡眼,冊子顯然有些年頭了,内裡居然還是繁體的豎排版,隻見被風吹開的那一頁上印的是——曉鏡但愁雲鬓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韓非的指尖掠過頁腳,依稀記得少時随國文老師學過這首李商隐的《無題》,曾提及青鳥這一意象,相傳它是西王母身邊的信使,為千裡相隔的友人們遙遞音書。
他在心中輕歎了一聲,默默伸手合上了書頁——
清風分明不識字,又何故無緣亂翻書呢?
“走吧,”韓非站起身把書冊歸回了原位,一轉頭正對上了衛莊朝他望來的視線,于是笑着說,“你明天一早不是還有例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