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忌妒這事兒哪有什麼道理可言。
紀為霜得到了世間女子幾乎不可能得到的機會,得到了站在陽光下呼吸的機會,這本身就很值得她忌妒。
何況她還那麼優秀,那麼耀眼,好像什麼事情都難不倒她。
她在發光。
可是與她一母雙生的妹妹卻要承擔所有的不公與羞辱。
他們不敢欺負天降紫微星的姐姐,便百般刁難與姐姐身型樣貌一模一樣的妹妹,借此從被搶奪了生存空間的憤懑中找回一點心理平衡。
“紀家隻有一個為霜小姐,其他的小姐們不過是數字,是排行,是一個個累贅,若是易身而處,大人您難道不會生怨嗎?”
易身而處嗎?
聞硯覺得自己大概也會意難平吧。
“所以呢?”
“所以我就想着,我既然死了,阿姐也别再與我做什麼姐妹情深念念不忘了。
她有那麼多妹妹,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關系?
張郎死了姐姐不也是這樣說忘就忘嗎?”
哦——
原來是為了男人呀。
早知道有這一出八卦可聽她就準備點瓜子花生坐下來邊嗑邊聽,豈不快哉。
就在聞硯懊惱的功夫,紀未晞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再也無法忍受地打開話匣子,也不論邏輯和前因後果,将生前生後受到的委屈一股腦地往外倒。
紀氏這株雙生花的故事便從紀老爺去世這裡,續上了。
那是一個深秋,霜雪未至,白露未晞。
風卷起殘枝枯葉送進屋簾。
梧桐鎮隸屬江南,一向氣候溫和,偏偏這一年出奇的冷。
紀家沒有備多餘的銀霜炭,于是想出了一個狗舔頭秃的主意,老爺們的院子裡送銀霜炭,其餘人那裡送蜂炭。
這樣厚此薄彼的事情别的世家大族未必沒有,世人見怪不怪,甚至為了裝出氏族老爺的模樣主動維護自家臉面,打折了胳膊往袖子裡縮。
偏紀家這裡出了問題,因為别的世家大族沒有出過小姐當家的奇聞。
剛剛接手家族庶務的紀為霜站在堂下與自己的祖父據理力争。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祖父行事偏頗,有失公允,不是一霜一炭的問題。
論血親,姊妹們乃祖父血脈,兄弟們則是遠房;論需求,兄弟們有學社、堂會可去,而姊妹們隻在庭院方寸;論道理,兄弟們是自家人委屈尚可,而姊妹們則是嬌客,怎可苛待?”
紀老爺大失所望,狼崽子長大了,會咬人了。
他将立家的本事教給紀為霜,不是讓她忤逆不孝的。
他想着,大約是女生外向,所以對自己不恭順。
又想到将來還有一個可以接手的紀裘,心裡寬慰不少。
自己還有十幾年好活,并不急于一時。
“霜兒說的有道理,可這規矩我已經立下,霜兒是忘了我教過你家主朝令夕改是大忌嗎?”他拍闆,“這次就這樣吧,明年霜兒再改,祖父絕不二話。”
紀老爺語氣裡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敷衍撲面而來。
紀為霜知道自己無力改變。
但也不是什麼都無法改變。
她蔥根般的手指繃得筆直,臨到了來又緩緩俯身,溫良恭順,和往常并沒有什麼不同。
窗外秋風瑟瑟,不知何處傳來兩聲烏啼,倒顯得本就空曠的書房更加寂寞。
紀為霜淡淡地看着自己熟悉的地闆,乖順地躬身應“是”,伺候紀老爺服下養生的丸藥,恭恭敬敬地垂着手推出去。
然而恭順的小姐不會一直恭順,恰如此時,她站在廊下背着手吩咐做事情的管事:“隻給裘少爺那一房送足量的銀霜炭,其餘的老爺們與小姐們送一半的霜炭一半的蜂炭。”
不是培養繼承人嗎?
不是喜歡養蠱嗎?
那就一起看看厮殺起來到底誰死誰活吧。
紀為霜眼底閃過一絲狠厲,不過須臾之間,眼波流轉,再次換上一副溫良恭儉的面孔,直奔紀四爺的院子。
紀檀的婚事怎麼能少了她的祝福呢。
蘭香院——
紀檀與新婦三日回門剛到家,連口茶水都沒來得及送進嘴裡,便聽下人哆哆嗦嗦前來通禀:“大小姐來了!”
紀檀一個趔趄,差點兒從椅凳上翻下去,擡腳就往小厮身上踹,咋咋唬唬道:“你個胡吣的玩意兒,胡說八道什麼!!紀為霜不在莊子上待着來我們蘭香院做什麼?”
若不是四房以後還指望着紀檀支應門庭,紀四爺簡直想把眼前這個丢人顯眼的炮仗丢出去。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皺着眉呵斥紀檀:“坐沒坐相!不過是你妹妹過來看望嫂子,你慌什麼。”
紀四爺訓完兒子訓妻子:“你也是,女眷怎麼沒安排好?”
紀四太太羞憤不已。
天可憐見的,紀為霜是她能管的嗎?那可是和爺們兒在一處厮殺的人,她一個内宅婦人能做什麼?
擺長輩的派頭?幾位老爺見着這個“紫薇星”尚且客客氣氣,她拿什麼擺長輩的架子。
倒是紀為霜這個人,很照拂她生的兩個女兒。
想到這裡,紀四太太忍不住推自己的大女兒紀七小姐,“你個沒用的東西,還不去接你霜姐姐?”
紀七小姐是個冷美人,被母親推出來頂鍋的事兒早就見怪不怪了。
她面對母親的推搡面無表情,正提着裙子準備出門,紀為霜已經不顧下人的阻攔,領着自己的仆從直奔蘭香院正房而來。
“四叔,聽聞檀哥兒和十三娘已去拜過顧家長輩了?”
人未到聲先至,爽朗大方。
紀檀的妻子顧十三娘心中稍安,再望向門外隻見一位十五六歲的女郎梳着幹練的發髻,頭上簡簡單單地簪了朵白玉蘭細娟花,栩栩如生,身上半新不舊的藤黃色滿繡丁香的褙子随風拂動,秋日暖陽打在她身上,映襯得整個人陽光明媚。
這就是傳說中那位未來的家主小姐啊。
真漂亮。
顧十三娘心中微顫,面上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希望讓自己看起來能更精神些,卻意外瞟到身旁丈夫毫不掩飾的一張陰沉沉臉。
她駭了一大跳,笑容一下子凝在臉上。
好在紀為霜此行并不是來為難新婦的,她見顧十三娘尴尬,開門見山與紀四爺道:“四叔,我來貴院一來為了瞧一瞧檀弟的新婦,二則是有事與您商量。”
從檀少爺到檀弟,傻子也知道紀為霜這是示好了。
紀為霜也并不想虛與委蛇,“四叔知道裘少爺是怎麼出生的嗎?”
轟——
所有人心裡的城池一瞬間塌全部成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