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白日的熱鬧不再,隻餘下供桌上幾盞長明燈幽幽跳動,映昭着牌位上紀老爺冰冷的名字。
從紀未晞的視角看過去,隻見一雙白淨的素手上下一翻,靈堂挂着的白幡嘩啦嘩啦落下,正如紀家的上一代轟然倒塌。
緊接着是一張臉不斷的放大,再放大,直到走到她身前,她借着皎白月光終于看清了,那是一張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臉。
“阿晞,劉家三郎你覺得不好,那便準備嫁給張家六郎吧。”
紀為霜面無表情,顯然已經為妹妹選定了未婚夫,壓根兒沒打算問她這個做妹妹的願不願意。
什麼?
紀未晞難以置信,她肉眼可見地癟下去,連同剛才捧着的白菊一起。
張家六郎啊,平樂坊張家,那個十六歲考中了解元的張六郎。
去歲上元佳節,她用阿姐一起前往詩詞燈會,阿姐忙于應酬,難得有機會陪她。
因紀家情況特殊,阿姐特意做男子打扮,與她扮作兄妹。
因此姐妹二人一起遇到了前來喝酒的小郎君。
說實話,張六郎這樣的男子,論家世,論才學,論品貌那都是數一數二的,她應該感激涕零地謝謝阿姐為她千挑萬選的姻緣。
她怎麼敢不高興?她怎麼能不感激?
如果沒有親眼看見阿姐同他有說有笑地去看堂會放天燈,她應該還是很高興嫁給這樣一個打着燈籠都難找的郎君吧。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上天就是這樣不公平,叫誰不好,偏偏叫她撞破了阿姐和張六郎的私情。
偏偏是她親眼見過阿姐與情郎互訴衷腸的笑顔。
偏偏阿姐看中的是張六郎。
紀未晞的心涼頓時了一半,晚上睡不着時她自嘲地想,也算是間接性體會到了“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滋味。
所以阿姐是想讓自己做她的替身嗎?替她嫁給心上人?
有些念頭但凡起了便如潮水漫湧,再也無法遏止。
最後,紀未晞翻來覆去滿腦子隻剩下阿姐知不知道她不願意呢?
或許阿姐根本沒想過她願不願意,她作為家主安排了,她作為紀家女就必須遵從。
和紀檀沒什麼區别。
可她與姐姐一母同胞一卵雙生,她們本就是一樣的,憑什麼,憑什麼要她做馬前卒,憑什麼要去替阿姐完成她的另一種人生?
張六郎便是天邊皎月,她也不要他。
紀未晞就是紀未晞,不是紀為霜的妹妹,也不是張六郎的妻子。
迷迷糊糊間,她掉入光怪陸離的夢境裡。
夢中少女化作一隻白兔奔走于月光之下,風吹雨深夜涔涔,她一邊四處張望一邊欣賞着天上散發着盈盈光暈的弦月。
不知何時,她一擡頭居然發現迎面走來另一隻白兔,一蹦一跳,先是兔耳兔足,而後走近些,居然在這怪誕的林中逐漸化作人形,生出女人的手腳,耳朵,眼睛……
下一秒,小白兔張開血盆大口……
“接下來如何?怎好故事講到一半……”
被打斷興緻的看客意猶未盡。
紀未晞卻好奇地指了指眼前的女鬼:“聞硯大人,你的脖子……”
脖子如何?
聞硯順着紀未晞白皙的手指從袖子裡摸出一把銅鏡,隻見她剛才不知是不是仰着頭聽故事太入神,不小心又把縫合頸部的絲線掙斷了。
冒着黑氣的鬼血從白嫩的肌膚上滲出來,形成一道紅黑色的血線,似黑蛇吐信,正躍躍欲試地遊走。
真是草了!!!
說時遲那時快,聞硯提刀一躍,兩道迅捷如風般的白光在頭頂短刀相接,頓時釋放出無數的符咒文書在空中盤旋。
它們像失去理智的瘋狗,迎着鐵刃掀起的風浪咆哮着“嘎嘎嘎”地朝着聞硯和紀未晞撲來。
“風來!!”
隻聽聞硯超空中大喝一聲,剛才還在空中嚎叫狂奔流竄的氣流瞬間像認了主人一般,将聞紀二鬼團團護住。
那些失控的符文猛得遭這金鐘罩撞擊,準确地說是被撞擊,一個個厲聲尖叫,四分五裂地敗下陣來。
“看來你恢複的不錯。”
頭頂上赫然出現一張覆着玉帶的臉。
“人吓鬼吓活鬼啊,道長先生,”見來人是長離,聞硯頓時松了一口氣,卻想起之前在夢貘幻境中莫名其妙被丢出來的事兒。
她把剛才随手造物化來的匕首扔在地上,騰空一躍沖出這口剛才還咒怨滔天的古井。
“我還以為道長先生沉溺在夢貘造的溫柔鄉裡不肯出來呢。”
方才利落出手斬斷咒枷符文的白衣道長此刻遭鬼打趣,竟然也不惱,面不改色地回以無語的微笑。
他一邊扒拉井口的藤蔓,一邊接聞硯的閑話。
“聞姑娘說的哪裡話,之前在夢貘造的須彌幻境中分明是姑娘的意願強過宿主,被它趕出去了,與某無關。”
哦?
還有這種說法?
聞硯直覺覺得眼前的漂亮道長在诓騙自己,但是她苦于沒有證據,隻好轉移話題。
“那你來紀家做什麼?”
“自然是捉鬼。”
“捉什麼鬼?”
“受紀家家主的托付,來收服的害人女鬼。”
一邊敢怒不敢言默默發呆的紀未晞滿頭問号。
所以……是我?
然而她想多了。
好心的白衣道長并沒有立刻對紀未晞這個小鬼做什麼,而是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根死人上吊用的白綢,遞給聞硯,面無表情道:“至少吊死過三個修為大能,陰氣還算重,你先湊合用用,止住你脖子上的傷。”
這哪是什麼道長,這簡直是無敵貼心大寶貝兒好不好?
方才橫眉冷對的聞硯大人此刻感激涕零,恨不能扒在長離身上給他“吧唧”來一口,這人,太貼心太招人稀罕了。
可惜她理智尚存,不敢唐突佳人。
于是“哦”了一聲,慢慢悠悠地将白綢繞頸三圈,纖細的脖頸瞬間感受到絲絲陰寒正在蔓延,傷口在其作用下勉強結了一層薄薄的的血痂。
她左搖右晃地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好多了。
不疼,也不晃悠。
下一秒男聲沉郁,有些無奈,“别晃了,愛惜些吧。”
哈??—
“道長,你真的看不見嗎?”
聞硯很懷疑,畢竟誰家瞎子能如此精準地提供一對一服務。
長離不理她,自顧自地在前方引路。
一人二鬼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紀家别院,來到主人居住的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