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散時天已擦黑,葉昭文跟着人流往外走,卻總忍不住回頭望那垂着暗紅帷幕的戲台。肖允執在門口點了支煙,火星在暮色裡明明滅滅:“陳老闆果真是好本事啊,把你勾得這麼失魂落魄的。”
“表哥,”葉昭文又回首望了一眼,“怎麼才能見這陳鶴卿的真容啊?”
扮相上,葉昭文倒是瞧清了,那張臉上的五官屬實清麗,但皮下面相如何,應還是有些許差别,他想瞧個真切。
肖允執悶了口煙,挑了一道眉:“想看呀,你去捧他呗,砸的錢多了想看就看着了噻。”
葉昭文坐上車座,沉吟一會兒:“戲子怎麼捧?”
肖允執笑意湧上來,嗆了口煙:“那要看少爺身上多少身家了,捧戲子可不少花啊。”
老黃作為陳鶴卿忠實的戲迷,這時又對着後邊兒道:“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要說别的也就算了,若說樣貌,這梨園行可真找不出第二個能和他比的。”
葉昭文問:“那麼好看麼?”
老黃啟動汽車,給這剛來的小少爺說了好一段。
這陳鶴卿啊,是攬月樓的新角兒,一曲《貴妃醉酒》才打起名号,剛剛嶄露頭角。
要說聲段,腔調,嘿,把楊貴妃那是演活了,吸引不少票友,老黃就是其中之一。
再說他那五官,不說個個都是一頂一絕,組合在一起那是一個順眼兒,上了妝面顯得妖豔,卸了妝清清爽爽一小生,容貌又成了一大賣點。
老黃說:“陳老闆是新起之秀,爺您這是撞着好時候了,想捧可趁早啊。”
肖允執一樣是不聽戲的,莫說京劇,昆曲也是不大感興趣,他更偏愛西洋的話劇,也就是陪着葉昭文聽聽。
他倒也沒品出戲來,隻是覺得陳鶴卿扮相确實不錯,别的也就沒了,沒葉昭文這麼有興緻。
接下來幾天假期,肖允執帶着葉昭文遊了北平各個地界,戲樓,劇院,葉昭文感興趣的花樓,又逛了幾家飯館,去了不少聚會,帶着認識了不少人。葉家的綢緞生意做得不錯,有名有響的,借着肖家和葉家的名頭,葉昭文也結識了不少名流,當然也有了不少豔遇,再後面肖允執白日要上班去了,便把老黃借給自己這表弟,載他在這北平城四處玩樂去了。
肖允執是覺得自己被托付的事兒辦得差不多了,玩,他帶葉昭文玩了,人脈,他也替自己那姨媽帶着表弟認識了,隻不過葉昭文在老家就顧着玩兒呢,在這邊甚至都懶得去過問自己家生意夥伴兒,光管着享樂了,倒是認識不少狐朋狗友。
他這一玩,倒是把第一天看的戲子給忘了。再怎麼好看,也是個男人,葉昭文逛了兩天花花世界,立刻把這所謂好看的男人抛之腦後了。
直到這一天,北平商會會長給自己老太爺賀壽,這會長和葉家生意多有往來,可以說他幾房姨太太的衣服,哪個不用蘇繡的?最近葉家這大少爺來這北平花天酒地,也不遮掩名頭,又有肖允執這麼一個表哥,自然是邀請了他前來。
會長的府邸不知是前朝哪戶大人家的,宅子十分大,建築精緻典雅,古樸含韻。
葉昭文同肖允執一塊前來,給老太爺賀了壽,贈了壽禮,便落了座。
因是老太爺壽辰,為讨其開心,會長專找了攬月樓來唱戲。先是唱了一出《麻姑獻壽》,老太爺高興得不行,直直叫好,又因他年輕時在江南住過,格外喜歡昆曲,再點了一折子《遊園驚夢》。
葉昭文捧着腮發呆,吱吱呀呀地又唱了,他可真無心聽這些靡靡之音,好想出去逛逛啊,绛雪樓有個姐兒叫秋棠,折扇半掩芙蓉面,鳳眼微彎勝百嬌,實在讓他愛得不行,幾日來接着找她,今兒特殊情況,得不見秋棠,煩躁得很!
一曲《麻姑獻壽》唱罷,《遊園驚夢》又登台來。
昆曲唱腔柔情似水,綿綿不斷,這一出《遊園驚夢》曲調平緩而生情,隻見一抹清麗身影現于台上,朱唇輕啟,酥到骨子裡的軟軟聲調跑了出來。
葉昭文本無心聽,眼睛淺淺掃過台上人影,定睛一瞧,卻是一眼就認出了,這不是陳鶴卿麼?
陳鶴卿近來在北平名氣不小,雖是新角兒,招攬了不少票友,但知名度還不夠響,他本是唱昆曲出身,後改唱了京戲,老太爺既喜歡昆曲,在其壽辰唱這一出,絕頂是兩相成就的好事,一來壽宴上不缺各色名流,唱好了,指不定就有人捧了,二來也讨得老太爺高興,既是壽星大喜,又怎不是一樁美事?
他這廂在台上甩着水袖唱着,下邊兒葉昭文又看呆了。
此前在戲樓,沒能瞧清陳鶴卿的臉,現下在這青天白日的,倒是真切了。
那五官擺在那,這臉絕不可能難看。
這下面别人都顧着聽戲,他就顧着盯着戲子的臉。這身行頭,活脫脫一個軟糯嬌柔的女人,他真想看看妝面底下是什麼樣。
盯着盯着,葉昭文似乎發現一點不對,杜麗娘的扮相清麗淡雅,顔色絕不宣張,他卻在那抹白色的水袖中隐約看見一點刺目的紅。
但這抹紅影很快被隐去了,隻見杜麗娘握着折扇,一甩袖子,腰身輕柔,恍若無骨,白袖似活了一般飛舞,一段輕水唱罷,滿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