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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樾白找遍了主廳幾乎所有的客房和休息室,都沒看到應燭予的身影。直到在離宴會廳最遠的休息室前,他發現房間門似乎上了鎖。
他嘗試着敲門:“小予哥?爺爺在找你。”
此時已經三三兩兩散宴了,傭人們正忙着打掃主廳,而老爺子吩咐的吊燈墜落事故也在調查中。
隔了快半小時沒見應燭予這個當事人的蹤影,應老爺子讓池樾白把人給他叫過來,說是有事交代。
應燭予的下屬阿冀還在另一邊的休息室看守着今晚鬧事的男生,估計對方一時半會兒還沒離開應家。池樾白有些納悶,蓦地聽見面前的休息客房裡,傳來窸窸窣窣的異動。
“哥哥?”
池樾白又敲了敲門,“你在裡面嗎?”
大約過了半分鐘,房門倏地從裡面打開了——
應燭予面色不霁,漂亮的眉眼間滿是烏雲,色澤很淡的薄唇卻反常的泛着濕紅,性感又勾人。隻這麼一眼,池樾白動作一滞,跟視線觸電般挪開眼,又說:“爺爺在樓上書房,讓你馬上過去。”
聞言,應燭予不耐煩地“啧”了一下,又将搭在臂彎的外套丢到靳起腿上,讓對方蓋住,然後煩躁地撩開額發,敷衍似的“嗯”了一聲。
池樾白這才發現房間内還有另一個人。
“這位是剛剛的靳總吧,哥哥你先去過去,我來照看他吧。”
池樾白主動進門,環視了一圈,目光落在受傷的靳起身上。
應燭予沒理他,隻是對着靳起吩咐說,“待會止血了就先回去。”
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而倚在沙發上的靳起沒動,此刻卻不僅是手臂受傷綁着繃帶,連唇角也被人咬破了、瀝着零星又暧昧的紅痕,松垮的領帶跟混不吝似的,露出一片大敞的胸肌線條。
注意到池樾白不善的視線,靳起倒是不慌不忙,像是才反應過來失态般,氣定神閑地整理着襯衫領口。
“池少爺,幸會。”
不過池樾白沒有半分“幸會”的意思。他臉色極冷,跟剛剛在應燭予面前裝得那副溫潤親和的皮囊截然不同,此刻是完全傲慢又冷淡的世家少爺作派,走到靳起面前。
“你是靳起?”
池樾白打量着靳起,看了半晌,冷淡道:“快二十年了吧?我哥怎麼還沒把你換了。”
聽到這話,靳起稍稍挑眉,還有些意外對方竟然記得他。
“是有二十年了。”
靳起随意将領帶打了結,又拾起地毯上的手機,低緩道:“池少爺還是在國外待太久了,可能還不知道,我早就不在應燭予身邊做事了。”
這一點池樾白當然清楚,畢竟方才在宴會上,沈鳴向老爺子介紹靳起的時候,稱他為“靳總”,毋庸置疑對方就是當前蒼山集團的掌權者。
倒是跟他印象中對應燭予忠心耿耿又寡言的狗,有些不太相符。
眼前這個男人的壓迫感顯然更強烈,鋒芒不顯卻是完全的上位者氣場,根本不像是在應燭予面前裝作的那般純良。
而在靳起弓身拾起手機的瞬間,對方像是刻意摁亮了手機屏幕般,又飛快地熄了屏。
盡管隻有一秒不到的時間,但池樾白還是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屏保照片——是應燭予漂亮的睡臉。他的呼吸猛然一頓,又聽靳起語氣帶笑,故意道着歉,“啊,不好意思讓你看到了。”
“……”
仿佛一種幼稚又吊人胃口的惡劣把戲。
其實靳起隻是順手挑釁,沒多少興趣逗留。應燭予臨走前說的是“回去”,他便打算直接回了應燭予那裡去。
身下的反應也平息得差不多了。靳起披着應燭予留的外套,正要先行離開,卻又被池樾白叫住了。
“不叙叙舊嗎?”
池樾白疊着長腿坐下,沉着臉看他,“看來你就是應燭予說的,那隻家養的小狗咯。”
靳起擡眼,沒明白對方的意圖。他其實并不在意應燭予向别人介紹他,是用應燭予的“狗”這種稱呼,畢竟還有數不清的人擠破腦袋都攀不上應燭予、甚至根本沒有資格做應燭予的狗。
但他并不樂意其他人包括池樾白,也以這種輕佻的姿态嘲弄他。
見靳起沒說話,池樾白又指了指側頸的位置,神色籠着幾分陰鸷,“他這裡,你弄的吧。”
聽到這話,靳起忍不住笑了下,壓着眼大方承認:“是我咬的。”
原來真是看見了,是為這事特意興師問罪的。
留一個咬痕宣示主權的必要——就是防這些蟄伏在應燭予身邊圖謀不軌的人。
“看你這樣子,應該是不太記得我了。”
而池樾白隻是輕嗤一聲,又問:“需要我幫你回憶一下嗎?”
靳起半靠在門邊,深黑淩亂的額發稍稍遮過眉尾,像是時刻警惕着危險的烈性獵犬,又冷又沉地盯着池樾白。
池樾白靠在椅背上,姿态傲慢,像在認真思索:“我想想……那年我還在讀中學,暑期我寄宿在應家,剛好碰上應燭予養的狗逃跑了。”
那是十三歲的夏天。
距離靳起被送到應家已有五六個年頭,他比同齡的小孩更能忍耐,無論那位喜怒無常又陰晴不定的小少爺怎麼侮辱或折磨他,他都忍氣吞聲地堅持了下來。
可靳起并非沒有想過逃跑。他們同一批待在少爺身邊的小孩,也都是各自父母捧在手心的寶貝,從沒受過委屈吃過苦,于是陸陸續續都因為難以忍受應燭予的刁難而回家了。
靳起也同樣如此。但每當他給父母打電話,向父母哭訴着在應家住得很不開心,父母總是比他更難以承受般的,央求他千萬不能被應家退貨回來,家裡還需要應家持續供應的資金。
少年時的靳起隻能全盤接受,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他沒有退路,連新年時分回趟家都會被父母指責。
等他灰溜溜地冒着除夕夜的大雪被趕回應家,小少爺就會站在樓梯上俯視着他,皎白漂亮的臉頰像是比冬夜的雪還冷,高高在上的,問他:“還去見你那賣子求榮的爸媽做什麼。”
每當此刻,靳起總是一言不發地上樓,然後取下衣帽架上的薄毯裹在應燭予肩上,悶聲說:“小心着涼,少爺。”
然而這麼惡劣又刻薄的小惡魔,熟睡後的睡臉卻像是天使般乖軟可愛。
靳起聽說過對方先前遭遇過綁匪,被關在密不透風的行李箱裡、放入汽車後備箱,輾轉颠簸了将近一周才獲救,所以應燭予怕黑、暈車,有嚴重的睡眠障礙,極其難伺候。
于是當靳起被指派每晚哄少爺睡覺,他想這也許并不是什麼輕松的差事。
少年時期的哄睡任務很煎熬,他需要坐在應燭予的床邊,時刻保持清醒、絕不能在對方還沒入睡或中途驚醒的時候打瞌睡,否則就會得到在地上學狗爬的懲罰。
為此,應燭予折磨得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也沒能睡過一個好覺。
直到十三歲的夏天,靳起想家、想父母,更想離開少爺身邊這令人難以喘息的壓抑環境,他迫切地想像所有哭着回家的孩子般重獲自由。
所以那年夏天,靳起暗自進行了一場逃跑計劃。
每年暑期,應家主宅總是格外熱鬧。盡管他伺候的少爺并不喜歡熱鬧,但也會敷衍似的跟幾個叫得上名字的親戚小孩交際。
要是有誰惹應燭予不開心了,應燭予就會在應家的花園泳池裡遊個幾圈,再将岸邊留守着的靳起猛然拖下水,嗆得靳起渾身濕透、一副落湯雞的狼狽模樣。
而他這副樣子似乎總能取悅到應燭予,對方就會如施舍恩賜般,讓他換上屬于少爺的、嶄新的、幹淨的衣服,然後一同去前廳應付那些小孩。
那天也是如此。靳起走進了應燭予的衣帽間換衣服,出來之後卻沒有第一時間回到他的少爺身邊。
畢竟應燭予永遠都像是一個被錨定的耀眼恒星,而他身邊總是不缺被光芒吸引而來的各種星石。即便靳起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對方或許也不會察覺到什麼。
所以他的逃跑計劃進行得很順利。沿着他摸索過的小路,即将翻過應家高高的雕花鐵栅,然後隻要再往市區走兩公裡,坐上末班的那輛城際公交就能夠回到家。
可惜就在應家的門前,少年期的靳起攀着高高的鐵栅往外爬,卻蓦地被一隻直直襲來的無人機幹擾得失去平衡,猛然從三米高的圍欄上跌落下來。
他看操縱着無人機的少年站定在他面前,臉上是捉弄成功的驕矜,居高臨下地問他:“咦?你是打算翻牆逃跑嗎?”
十三歲的靳起頭疼欲裂,眼皮上、鼻梁上都不停滑過滾燙的熱流。他不知道自己的腦袋正在流血,因為面前的少年沒有絲毫驚慌的神色,反倒是笑得很天真,“我去幫你叫醫生喔。”
等到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靳起已經裹着厚重的紗布躺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