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瀾沉着臉,遣散了所有官差,隻留下姗姗來遲的兩名仵作。
仵作提着一隻簡陋的工箱緩步上前,蹲在屍體旁仔細觀察着。鄧夷甯站在一旁,目光跟随仵作的兩隻手緩緩而動。
寇瑤的衣裳被仵作解開,胸口血迹斑斑,刀口觸目驚心。仵作微微皺眉,用白布細細擦去血漬,指腹沿着傷口邊緣按壓探查,最終沉聲道:“殿下,緻命傷便是胸口這一刀,傷口極深,下刀利落,怕是定不想讓這姑娘活命。”
說罷,他取出工具,小心翼翼撬開寇瑤緊握的拳頭。
“殿下請看。”仵作一邊說,一邊用鑷子夾起掌心裡的那朵小花。鄧夷甯湊上前看了眼,那花不過是尋常品種,并不稀奇。她轉頭望向李昭瀾,試圖從男人的臉上得到答案。
李昭瀾盯着那花凝神片刻,總覺得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仵作整理着屍體,準備将其送往殓房。兩人站在原地沒有挪動,李昭瀾忽然一個轉身,目光一掃,瞥見院子牆角成堆的盆栽,靈光乍現,猛地拉住鄧夷甯的手,大步朝門外走去。
鄧夷甯不明所以:“怎麼了?”
“城中小院,盆栽。”李昭瀾說的簡短有力。
鄧夷甯一時征住,嘴微張,心中湧出不祥的預感,怎麼又跟那小院扯上了關系?
天光漸明,兩人途徑瓊醉閣舊址,燒毀的痕迹已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梓人留下的木料和工具。
兩人走到小院前,輕輕推開門,院内依舊保持着上次離開前的模樣。鄧夷甯眼神掃過四周,處處安然,安然得反常。李昭瀾站在她身旁,目光一如既往地銳利。
忽然,身後的大門緩緩開啟,一道陌生的男人身影從屋内走出。
那男人約莫三十有五,身着樸素,面容清瘦,簡單束起的長發與那日在文書閣瞧見的模樣一緻。男人瞧見兩人并無詫之意,反倒恭敬地走到李昭瀾面前,行叩首大禮,道:“草民劉淵,叩拜殿下。”
鄧夷甯和李昭瀾對視一眼,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心頭浮現了極為震驚的念頭。
“你,你不是半月前已經自缢了?”鄧夷甯忍不住脫口而出,“謊報冤情戲耍官府?你們好大的膽子!”
李昭瀾冷眼看着他,開口:“死而複生?沒想到本殿有朝一日竟能在民間瞧見這等稀奇術法,你可否告知本殿,你是如何做到的?”
劉淵連忙解釋:“草民不敢!這并非草民本意,而是這草民深受迫害,不得已出此下策,這才與蘇青青謀劃了此事。”
“蘇青青可是你所殺?”鄧夷甯警告他,“你們如何謀劃?為何謀劃?”
劉淵神色略顯複雜,埋着頭的聲音略顯沉悶。空氣中靜默片刻,他才緩緩開口:“草民手上滴血未沾,王妃若是想要知曉此事,便要從一年前說起——”
那時,劉淵不過是在應中縣的一名窮書生,日複一日埋頭苦讀,隻求一朝折桂登第。應中縣毗鄰遂農,考風頗重,名士遍地,但他出身清貧,無門無第,便隻能靠努力,寄希望于萬人之中搏得一線功名。
可他如今三十過半,會試落榜兩次,本以為是天不憐才,心中仍有不甘。直至今日,聽聞遂農與應中兩縣重金私換試卷之事,這才知曉這官場之中的水有多深。
他試圖據理力争,卻遭同窗構陷、私塾打壓,最後連老家的一方田地都被迫變賣。家中母親重病難起,他甚至未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就在他走投無路之際,蘇青青出現了。
那是一日初夏,午後日光慵懶,他從城南廢棄的廟觀裡出來,瞧見了一身粗布素衣的蘇青青。本以為這隻是一場偶遇,可自那日之後,他無論在何地,總能遇見這姑娘。那姑娘總是不遠不近的與他點頭交好,卻總不主動上前搭話。
兩人正式的第一次對話,是在劉淵打算自缢那天。那日他收拾了一捆麻繩走向城郊林中,眼神空洞木然,手指顫抖着一寸寸打結。而蘇青青就這樣站在一旁,手中撚着一支斷枝,靜靜注視着劉淵腳下逐漸摞起的石塊。
她的表情帶着低劣的譏笑,劉淵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眼神。
“看人尋死,可有什麼趣?”劉淵平淡的開口,手上的動作卻未停下。
蘇青青沒回答,隻是目光掠過他那雙滿是裂口的鞋子,随後擡眸與他對視:“劉淵,兩次落榜,你可知是有人換了你的試卷?”
這一句猶如驚雷劈中劉淵,石塊從手上脫落,砸得指尖生疼。他卻回頭望着女子,腦中第一念竟是這女子與那等權貴是一丘之貉,隻是換了副皮囊來嘲弄他。
他怒極反笑,口不擇言,将畢生所學的惡語向那女子傾瀉。
蘇青青不以為意,懶散地靠在一棵樹下,從懷中掏出一枚蜜棗慢慢啃起來。
“還能出口羞辱一個女子,看來劉公子并未真正想死。”
劉淵盯着她看了半晌,終是低頭一歎,将尊嚴與不甘一并咽下。腳下用力一踢,好不容易壘起來的石塊散落一地。他低頭整理好衣物打算離去,豈料那女子竟也同時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輕笑着跟了上來。
那時劉淵也未曾想到,身後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竟會搭上自己的性命,隻為求得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公道。
隻是劉淵對自己與蘇青青的計劃閉口不談,就連李昭瀾拿皇子的身份施壓于他,也未能撼動半分。兩人無計可施,隻得将他留在這小院之中,命魏越盯着他,以防異動。
鄧夷甯坐在芙仙院二層歎氣,來遂農這段時日她都快被女人的胭脂香腌入味了。本以為兩人身份暴露之後能免去來着風月之地,怎知李昭瀾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大大方方帶着她光顧一家家的青樓,弄得鄧夷甯現在哭笑不得。
舞女在中間翩翩起舞,衣袂飄飄,熱鬧非凡,而她卻無心觀賞,隻是盯着中間那桌斟酒言笑的李昭瀾看了半晌,一飲而盡後轉身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