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當然。”
如芸面不改色。
“我向來不刻意針對誰,萬事隻求一個公平。”
沈素秋又說:“那煩請夫人恩準,一樣讓我來掌刑。”
她眼裡有了殺心。
傅如芸擦了擦嘴角,又抿了口茶,纖手微擡,沈素秋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重新接過管家爺手上的戒尺,一步步朝那些爺們走去。後來的事其餘人都不太願意回憶,包括沈素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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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大太太的宛陶居時,傅如芸正和管家爺說話。見沈素秋帶着一身藏紅花油氣味站在院子中,她叫退了管家,将她請進了屋裡說話。
“今天的事,我特意來找太太謝恩。”
沈素秋扶着自己發酸的手肘,掄了一下午戒尺,連藏紅花油都無法緩解肌肉的疼痛。
“謝我?”傅如芸笑了,揮手請她上坐,“不應該是怪我嗎?”
“夫人并非好事之人,”沈素秋讀書不多,卻保留了父親沈看山身為讀書人的口癖,說話文绉绉的,像是舊學堂裡的國文老師,“今天夫人讓我給周相[1]上刑,是為了提醒我,老爺回府在即,許多事情,做狠做絕,才能免去老爺疑心。”
“你倒是聰明。”
傅如芸笑了笑,示意下人将一早備好的藥油、繃帶等呈了上來。
她說:“上次回信中,老爺已經知道他回府的消息。心中喜悅,卻也多猜忌。他清楚你跟周鐵生從前的那些事,當初将他趕出府去,也是怕你們藕斷絲連。現在他回來了,你也嫁進府裡三年了,彼此的溫情旖旎應該都消磨得差不多了。可老爺心裡還是忌憚,信中特意讓我看好你們兩個,别又眉來眼去,做出些傷天害理的事,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
沈素秋深深低着頭,隻覺身負千斤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
“你雖不是幾房太太裡最貌美的,也不是最得寵的,但在老爺心裡,還算是有些份量。”
傅如芸說這話時,表情無波無瀾,仿佛夫妻情愛于她而言,早已是老宅牆頭的一抔死灰,被掃去了,也無關痛癢。
“這男人呐,要真愛女人,往往有兩種表現。”
她撿起一顆羅漢果,放進嘴裡,慢慢咀嚼着。
“一種是明面上的愛,轟轟烈烈,鑼鼓喧天。把女人當軍功章,挂在心口上,走哪都恨不得炫耀和展示,盡全力給她最好的。窮盡一切手段讓别人知道那是他最愛的女人,愛護她,就像愛護那些榮耀的勳章,放在考究的玻璃櫃子裡,日夜擦拭,輕揉慢挑,手拿把掐,當眼珠子般來疼。”
“恰如老爺對溫靈。”
傅如芸一聲苦笑。
“還有一種,是背地裡的愛。得不到,卻又想要。不敢宣之于口,隻能深藏在心裡。比之軍功章,這樣的女人像是壓箱底的舊畫報。每個男人一生中隻會記得一張舊畫報,他們對着畫報上的女人,極盡肖想,把他們所能想到世界上所有的風流绮夢都承載在那張畫報上。
可畫報終究是死物,不會對自己動心,上面的女人更不會從紙裡走出來。他們往後人生中或許會遇到很多新的畫報,紙質更好,印刷更漂亮,可再怎麼樣,都比不過最初的那張。他們生病時、放空時、傷心沮喪時,還是會懷念那張舊畫報,因為得不到就是最好。”
“恰如老爺對雪樵。”
沈素秋懂了。
“說這麼多,”傅如芸對窗空想,“那麼你呢?素秋,你覺得你在爺們心裡,是軍功章還是舊畫報?”
“是冰糖。”
沈素秋笑了,露出女學生一樣的好顔色。
“我覺得.......我是一袋冰糖。”
“為什麼是冰糖?”
“因為冰糖它純粹、不摻雜質,看起來像冰塊,卻又比冰塊甜。”
沈素秋想起和某人初識時的情景,那時自己不過和他隻是六七八歲的孩童。為着養父的過去,周鐵生遭到村裡孩子的排擠。那時她下學時常看到他被一群娃娃搞花覺[2]。他們拉着周鐵生的衣角,叫他“小瓜皮”,那個修鞋的,是老瓜皮。
大瓜哺小瓜,小瓜吃大瓜,他們都說,周鐵生晚上和老子睡一個被窩,用嘴巴幫他老子解決。
這樣荒唐惡心的傳聞自然次次激怒年輕氣躁的小鐵生,他跟那群娃娃們打成一團,從田間打到溝裡,從白天打到黑夜。
有一次,他輸了,被六七個娃娃拖進泥坑裡,他們朝他身上撒尿,命令他像服務他老子那樣,用嘴巴服務他們。小鐵生氣不過,沖上去打得更兇了,結果是他被那群人扣爛了好大一塊皮,最重要的是,他們撕爛了鞋匠給自己精心縫制的褡裢。
他不敢告訴老瓜皮,小瓜皮在外不争氣,才做好的新褡裢,剛戴在身上沒兩天就被扯成了碎布條。小鐵生踩着月亮,坐在麥垛下哭,他拿着借來的針線,學着鞋匠的手藝,想重新補上。
哭聲吵醒了在睡懶覺的沈素秋。
她叼着一根麥穗,看着男孩濕潤潤的大眼睛,追問事情經過。第二天由她和哥哥護送小鐵生上下學,回家路上,不可避免地撞見了那群鬧事的娃娃。
于是兩方數量懸殊的人馬開始孩子間的激鬥,沈素秋拿着石頭,朝那些男孩臉上劃拉。她在三人中身闆最小,卻出手最狠,打得那些小娃各個叫祖宗奶奶。興許是受到女孩的鼓舞,周鐵生也發揮出了超乎過往的實力,他和個頭差不多的沈臨春一起,把那些人打得呼爹喊娘,哭着逃走了,從此再也不敢欺負自己。
從那以後,三人成了形影不離的死對子。
為了安慰先前被打還被說成小瓜皮的周鐵生,沈素秋從母親沈趙氏的櫃子裡,偷出一袋冰糖送給了男孩。
她以為鐵生會和自己一樣,鐘情這種冰冰涼涼、甜甜蜜蜜的偏食,那是她覺得人世間最難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