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收到冰糖的鐵生卻面色凝重,他滿是害怕地把那袋冰糖推了出去。糖塊掉進墾溝裡,被水沖得一幹二淨,沈素秋罵他不識好歹,這麼難得的偏食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他還這樣浪費。
那時她還不知道鐵生被拍花子勾走的事。
後來知道了,兩人已私定終身。少男少女已經長大,彼此都發育成了渾圓飽滿的身軀,都擁有熠熠不熄的眸光。他們在村子四處無人的角落裡歡樂,事後沈素秋抱着他,滿是嬌羞地聽男人講他過去的故事。那時她才知道,周鐵生小時候因為貪嘴冰糖,上過拍花子的當。
他對冰糖又愛又怕,乃至多年後,都覺得女人就像冰糖,是像禍端一般讓人又上瘾又惶恐的存在。
月色娴靜如水。
周鐵生艱難地在炕上翻了個身,他被打得豬頭腫臉的,連帶着渾身上下都冒着虛汗。
毛五掌着油燈走近炕前,将那十幾瓶藥油、繃帶悉數放在矮腳桌上。他讓男人把嘴撅起來些,像豬屁股那樣,為他小心點塗。周鐵生忍着藥油的刺痛,身上汗流如瀑,不一會兒就打濕了衣裳。
“這都是大太太賞的,”毛五聲如水漏,總有種斷斷續續的感覺,“她仁心妙善,不忍你留疤,明天天亮記得去謝恩。”
周鐵生撅着嘴,看到那些瓶瓶罐罐間擺着幾粒白色的冰糖,亮如碎星。
“疼吧?”毛五拿起一顆冰糖,塞進他嘴裡,“疼就吃糖,甜能祛痛。”
“這也是大太太賞的?”
他努力讓自己吐字清晰。
“是。”
毛五笑了,給了他一抹脖子。
“你個臭小子,有糖吃就傻笑。傻笑個啥子勁?”
周鐵生體覺瞬間痊愈了,什麼嘴淤,什麼臉腫,通通沒有了。他像吞了太上老君仙丹一般,感覺全身充滿了牛勁。
“塗了藥就别亂動。”毛五替他拉好被子,顫顫巍巍地拿着托盤走出門去。
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背影,周鐵生又想到了死去的父親。
他夜裡還是沒忍住,冒着再次受刑的風險,鑽進了沈素秋的霞飛苑。
“素秋,”他躬在窗外,知道某人沒睡,“你送我冰糖,我歡喜咧。”
他嘴還是腫腫的,說話吐字有些渾重,更顯得憨傻。
“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我沒事,你别為我擔心。”
裡頭安安靜靜一片,這種過分的安靜,反而驗證了有人在有意地克制。
“我不能待太久,”男人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隻跟你說最後一句。”
“當年的事非我所能掌控,我是人,不是神。我沒法像話本裡的二郎顯聖真君一樣,手眼通天地庇護你。”
“你恨我、怨我,我都領受,隻是你别對自己置氣。”
周鐵生摸了摸腫脹的嘴唇,消了一些,但沒完全消。
有一些愛,但又沒有完全愛。
“你要氣不過,就像今天一樣打我,我隻是被你打了嘴,你還可以打我身上,打我腿,打我屁股.......我屁股大,你可以換着地方,分好幾次打.......”
他絮絮叨叨,樂此不疲,早已超出一句話的範疇。
“好了,我走了,你睡吧。”
周鐵生撓了撓頭,蹿進一叢草裡。盤算着是原路返回還是另尋路線。
隻聽“吧嗒”一聲,從窗裡扔出一塊布。
男人匪夷所思地爬過去将那布撿了起來,揣在了懷裡。
他沒工夫思索,一路潛行飛奔到安全處,又确認了一番四下無人後,借着月光,抽出了那塊碎布來細看。
是他兒時的那塊褡裢,那個被扯爛的破褡裢,鞋匠給他縫制的褡裢。女人用細密的針腳替他修補得煥然如新,内襯裡還紋上了别緻的水雲紋,外頭是兩隻小老虎的圖案,一隻隻有三隻腳,一隻有五隻。
周鐵生小心藏好,頭也不回地奔跑在月色裡。
晚風醉人,他有點想哭。
“鐵生。”
背後有人叫他。
男人回過頭,看到一個女孩站在月亮下,對着身邊的男孩說:“上了學堂就要有好褡裢,你把你那個破的先給我,我給你補補,補好了還你。”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新的,搭在男孩肩上,“這個你先用着,我縫得不好,但也能先頂一陣子。”
男孩聽話地點了點頭,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針腳,心想,真醜,還不如我自己縫的。
過去這麼多年,怎麼縫得還是這麼醜呢?
男人拿着失而複得的褡裢,對着霞飛苑的方向癟嘴笑了笑,他擦去眼裡一點吝啬的光,扭頭溶進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