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生長得本就圓壯,五官也肉乎乎的,有些嬰兒肥。皺起眉毛哽噎時,透出幾分尕娃的老實與窘态,像極田間地頭迎風流淚的壯騾。
張啟明似語非語,夷猶間,隻将别在腰上的槍塞到了男人手上。
半晌,他将周鐵生扶了起來,說:“你隻管好好摸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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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完張啟明的周鐵生比新上任糧倉管事那天還威風。他感覺自己可以吞下一隻牛。
他打從張啟明那兒回到下人房後,一直回味着那摸槍的滋味。
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奇妙又霹靂的東西?聽師父毛五講,那是比火铳更輕便靈巧的武器,但威力絲毫不亞于铳。它射出來的彈彈頭,後來他知道那叫子彈,小小一粒能要你命。那有了它自己還會怕誰?!
周鐵生忽然覺得捅死寶駒的自己一點也不英武神勇了,如果有槍,那該是多麼地帥氣。輕輕一扣,那麼大匹馬就死了,自己又何苦使這麼多勁、費這麼大力去辦那許多事。人生十之八九的紛争糾結都會幹淨終止在一聲槍聲裡,他想自己要有槍,第一個就把邱守成那個老東西給崩了,他别着槍,抱着心愛的女人,駕馬飛逃,踏碎辰光,從此再也沒人敢欺負他們。
仲夏夜的風悠悠吹過,撩起下人房裡一片打鼾聲。有幾個飄夢話、說呓語的,睡得比豬還死。周鐵生叼着一根稻草,一骨碌從大通鋪上坐起來,他越過虎背熊腰的男人堆,溜出屋子,像隻鼠王似的鑽進了馬棚。
“大哥。”
“周相.......”
“鐵生哥.......”
四五個人早已恭候多時,都是見慣了的面孔,每天都見。這些日子正是他們一直陪着自己守着天字号糧倉,今天為着糧倉失竊的事,張啟明全換了憲兵隊的人,他們這群壯丁得以片刻清閑,也得以有了聚頭的時機。
“按哥的意思,那七十鬥糧已經全分出去了.......”
幾個人蹲在草槽邊的馬肚子下,像是母馬剛生出的小馬,紅撲撲的臉上透着向陽而生的光。
“還是哥說得對,換金換銀不如落肚為安。”其中一個說,“分出去的那些米,發到鄉親們手裡,都發了死誓,我親眼看着他們當我面吃的,你說吃到肚裡拉成粑屎,憲兵隊要找糧,就讓他們去糞池子裡去找吧.......”
一夥人發出勝利後的笑聲。
可周鐵生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爺幾個也别松懈,那張啟明也不是個好糊弄的。他跟總督前,是在西安城幹特務科的。特務科是什麼地方?那是專門查抓奸細、讨繳反賊的閻王殿,裡面出來的人,哪個不是心比針細的活鬼差?你們别看他跟咱一樣都是男人,指不定他的心比女人還剔透,跟照妖鏡似的,把我們一下子給照出來!”
周鐵生這話不是在危言聳聽,他是在借機重申:偷糧赈災并非一時意氣上頭的小事,他們在冒犯的,也不是多年前那間縣令家的小藥鋪。年少時可憑一身膽氣去撕去搶,長大後就多了顧慮和憂愁。因為他隻有一個替自己背負沉重追責的鞋匠爹,他不想再體驗一回殉父證道。
他已無父可殉。
能夠殉的,或者真讓他有所害怕的,隻有那個女人。他不想從殉父證道的好漢變成殉妻證道的好漢,他想做好漢,也想做她沈素秋的好漢........
自古忠義兩難全。
……
……
燈花爆裂在燭火中,女人陪着大房和三房飲茶。
二房這些天一直忙着孩子的事,午後聽姆媽回話,景明景和還昏迷着,鳳霞寸步不離。
母親做到這份上,旁人無從指摘。沈素秋情願多擔些累,她雖沒做過母親,但能從鳳霞身上看到自己母親的影子。
小時候自己生病時,沈趙氏也是這樣,全心全意地陪伴着沈素秋。由己及人,女子同心,這些道理沈素秋懂得不能再懂。
“溫靈的事,你操辦得很好。”如芸放下手裡喝到一半的茶,稍稍坐正,“今天是她頭七,咱們能做的都做了,好歹姐妹一場,盡自己能力好好送她走,也算是咱們對她的一點子心意了。”
素秋緘默不語。
“但老爺也說了,府裡最近災禍頻發,幼子重疾,妾室殒命,是該辦件喜事來好好沖沖喜。”
如芸看着座下雙雙有些出神的素秋和雪樵,一臉習以為常地笑了。
“好罷,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傅如芸正了正衣擺,挺直腰杆,随和道:“恭喜兩位妹妹,馬上要添七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