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讓我告訴你,你别恨她。”
周特生止住正在咽食的動作,愣了一愣,搖了搖頭:“我不恨她。”
“是不恨還是不敢恨。”
雪樵總能發現問題的症結。
周鐵生說,“本就是我欠她的。”
“當年你也是被逼無奈。”鐘雪樵淡淡道:“你倆各有各的難處。要怪隻能怪你們生錯了年代。生在了這個不把人當人,當章、當畫、當冰糖的年代。”
“什麼章什麼畫什麼冰糖?”
周鐵生聽得一頭霧水。
“沒什麼,”鐘雪樵遞給他一塊帕子,“擦擦吧。這是她親手繡的。”
“看出來了。”周鐵生接過去,剛想用它擦嘴,卻一眼瞄到上面的圖案。
是一對鬥架的花豹。
真的是醜。
别個女人家都繡花繡雲繡鴛鴦,沈素秋就喜歡繡老虎繡大花豹。你說繡就繡吧,也繡不出個所以然,老虎都能繡成三隻腳,花豹都能成小斑貓,這臭娘們.......女紅沒得救。
“代我謝過她了。”
周鐵生收好帕子,用袖子擦了擦嘴。
鐘雪樵看了眼外面,說:“我時間不多,就一炷香,我得走了。”
“三太太走好。”
男人跪地行禮,對于這位三姨太,他一直心懷敬重。隻因他不在邱府的三年,這女人是沈素秋身邊唯一的玩伴,明裡暗裡的肯定幫了她不少。沈素秋的恩人就是他周鐵生的恩人,現在她又替沈素秋來帶話,由此可見,沈素秋又變成了“螞蚱”,從舉報自己時的不愛跳回了“愛”。她就是這麼奇奇怪怪讓人摸不着頭腦。
鐘雪樵拎着空了的食盒,邊走邊叮囑丫鬟晚點别忘了把碗碟都收回去。出門時主仆倆走在林蔭小道上,深秋時節作祟,園子裡葉盡花凋。後園荷塘裡,殘梗歪倒支離,雪樵最愛的那棵百年丹桂仍在落蕊,紛紛揚揚,如清明時雨,綿綿不絕。
“三太太請留步。”
鐘雪樵回過頭來,看到的不是預想中的那張臉,而是張啟明。
他一身藍灰色少尉軍服,腰系皮帶,背挂長槍,像是剛從外面趕回來。
“剛剛我見太太去見了周鐵生一面,”張啟明行了個禮,“我已将那群貪舌的兵差打了一頓,為了一點吃的就走不動道,我明明叮囑過他們誰來了都不許放進去的。”
鐘雪樵知道這話是在點自己,不由扯了扯笑,回了一福,“少尉不必驚慌。我隻是進去送些吃的,聊了兩句家常,很快就出來了。”
“那是當然,我怎麼可能懷疑您。”
張啟明擡起臉來,第一次看清她的五官。
他說:“我随邱老爺去湘西進米的這段日子裡,常聽他提起您。他常說起你方方面面的好,由此可見,幾位太太裡,他最鐘情的還是你。”
鐘雪樵垂頭不語。
“太太也喜歡丹桂嗎?”
張啟明目光一順,看到女人手裡把玩着的那一枝花,眼底飄過一絲柔情。
“怎麼,少尉也喜歡?”
“哦,說喜歡談不上。”張啟明後退一步,腼腆笑笑:“隻是當年在西安念書時,男宿門前就有一株丹桂。我那兩年常在丹桂花下,也是像今天這樣的時節,賞花聽雨,看書作畫。隻是有些懷念從前了。”
“少尉久經沙場,卻不想也有如此閑情雅緻的一面。”鐘雪樵擡頭望向身後那棵丹桂,神色幽怨,“丹桂木質堅韌,四季蔥綠,看似長生,實則花期短暫。如同人生美夢,紛華靡麗,卻總有醒來的一刻,美好的東西總是維持不了太久。”
她想了想,把手裡的那枝丹桂扔到了路邊。
“深宅怨婦一時感慨,讓少尉見笑了。”
雪樵撫了撫鬓,道:“我想起屋裡還有兩盆吊蘭忘了澆水,就不多留了。”
她又福了一福,自丹桂花落中的漫漶中姗姗離去。
望着女人蕭條的背影,張啟明喃喃自語道:“說惜花卻把丹桂丢開,說不愛花卻又記挂着給吊蘭澆水.......”
“可能是她不愛丹桂,愛吊蘭。”
後頭人以為張啟明的上一句是疑問,自作聰明地答,并為自己的這個答案感到十分滿意。
“你去,把那個花給我撿過來。”
張啟明沒有理會他的話,靜靜看着躺在路邊的那枝丹桂。
原地還殘留着那女人身上的沉香調,他借聞花之名,偷嗅秋後荷塘邊的這一縷沉香,天舒雲卷後,臉上由衷地勾起一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