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一般的痛感和無邊的記憶碎片在林衍腦内炸開。
他仿佛看見十來歲的少年少女在醫療艙裡抽搐,神經接駁線像屍體蒼白的手臂,随起搏器的動作擺動;仿佛看見一群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對着監視器微笑,眼神像藝術家在欣賞自己的藝術創作;最後是封煙,蜷縮在米歇爾懷裡的封煙,嘴角滲着血,還堅強地擡起頭來,怒視着競技場上方的貴族。
林衍睜着血紅的雙眼,咬緊牙關地拽着封煙,遠遠地離開程淵的身邊。
與此同時,程淵在戰鬥裡終于得了間隙,無聲地笑了笑,将袖子裡注射殆盡的玻璃針管捏了個粉碎。
“原來如果多人意識同時在理論範圍内互相幹擾,會導緻認知濾網的破損。”阿德琳娜的聲音帶着電子雜音,“現象已記錄,正在捕獲現場各項珍貴數據。”
林衍此刻根本顧不了其它。他痛得想要歇斯底裡地喊出聲,卻因為感官近乎過載,對肌肉的本能控制都要失去。
他好像做了很多噩夢,這些意識片段在腦海内卷起巨浪,幾乎要把人溺斃。
但痛感和噩夢又很快褪去了。林衍的機甲突然被程淵的精神觸須裹成繭,那些微微發光的半透明物質如同無處不在的空氣,輕輕地、堪稱溫柔地,覆蓋上他空茫的眼瞳。
“别看,别聽。”程淵說。
如果運氣好,醒來後便不會再記得噩夢帶來的痛苦。
封煙機甲的動力爐緩緩停止了運轉。程淵的精神力毫不動搖地順着騎士劍逆流而上,這次沒了阻礙,瞬間便沒入了封煙的精神海。
少女的尖嘯幾乎要震碎戰場邊緣的小行星帶。機甲能量用盡護盾消散,感應到即将崩潰解體,立刻将駕駛艙彈出。
而本該無人看守的指揮艦,此時卻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滑入戰場。
“……瑪蘭妲,你怎麼吃屎也趕不上熱的?”
程淵忍了半秒,還是沒能忍住這一句話。
“這不是看您正在酣戰,不敢過來嘛。”軍裝嚴整的女人狡猾地賠笑着,“我可不像林小衍同學這麼關心您的安危,看到精神污染和共振都急着往上撲!”
“我……”林衍緩了緩,心有餘悸地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得了吧。”程淵一揮手,“把這兩個學生接走,送去先鋒軍醫療部,楚惟知道怎麼處理。”
“知道知道,他最擅長醫腦子咯。”瑪蘭妲雖然嘴很欠,但動作絲毫不拖泥帶水,三下兩除二對接了米歇爾和封煙的駕駛艙。
同時她還很貼心地打開了緊急通道:“隊長,你們也上來。”
“我不用。”林衍下意識地說,“我沒受傷。”
一股愧疚和羞恥的感受席卷上他的心頭:第一次精神鍊接,居然又全程躲在哥哥身後!
這實在……太沒有面子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瑪蘭妲沉默半晌,委婉道,“人質在戰鬥中,經常用作威逼敵方就範的道具——我說是吧,醫療部逃課專業戶的程先生?”
程淵沒說話。
指揮艦艙門應聲滑開,米歇爾的駕駛艙被精準捕獲,在緩沖區斜躺着。它沒有能源保護的脆弱艙門随着氣壓劇烈變化應聲碎裂,露出裡面蜷縮的蒼白人影。醫療機器人一擁而上,緊張地維持起他的生命特征來。
封煙的情況稍微好一些,雖然也處于深度昏迷,還能對醫療艙的處理有一些反應。
而程淵……他下駕駛艙的動作很凝滞,像一百年沒出過棺材的清朝老僵屍。
他蒼白的手指搭在金屬框上,略一用力就泛出缺血的顔色——沒站起來。
“勞駕讓讓!”瑪蘭妲山呼海嘯地帶着另一堆數量可觀的醫療機器人沖了過來,把程淵當場撈了起來。
“怎麼了——”林衍剛撿回自己的聲線,艱澀地開口,馬上又戛然而止了。
因為他看到程淵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毫無知覺地倚靠在機械臂之間。
他的臉埋在醫療機器人的面闆上,電子屏幕承接着他的無言,卻逐漸暈開一灘血迹。
連瑪蘭妲看了都不笑了,冷下臉去撥通訊:“接楚惟!緊急送隊長去他實驗室!”
“我也要去。”林衍說。
瑪蘭妲轉過頭,有點為難地看着他。
“拜托您,将軍。”林衍咬緊嘴唇,他從來沒有像這樣低聲下氣地祈求過,“我想一起去,他是我哥哥。”
“……别告訴他。”
“好。”
從戰場到醫療中心,再發電報緊急送去研究所,原來一路上這麼遠,要發這麼多封函件才準通行。
林衍握着程淵冰涼的手,苦澀地提了提嘴角。
在戰鬥時第一反應就是親自上場掌控全局,而不隻是滿足于當一個坐鎮後方的首腦。
因為過于自信,過于剛愎自用。
但程淵從未承認,人不同于機甲,随時就可能死去。像現在這樣。
林衍終于意識到,他的哥哥在那副倨傲又惡劣的皮囊下,藏着一套多麼兇惡的三觀和戰鬥守則。
“太傲慢了。”林衍咬牙切齒地、無聲地喃喃,“怎麼能這樣?”
“無論是審判還是寬恕,走的路是大道通途還是無間地獄……”
“原本都應該是我親自為你決定的,哥哥。”
……
機械運作的聲音聽起來平緩而富有規律,意識裡隻有這一種聲音存在的話,思想也會放松下去,專注而散漫地跟着它發呆和做夢。
程淵夢見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閉着眼在沙發上小睡,那時候林衍還是個普通的學生,每天下了課就擠在自己身邊打掌機遊戲,而自己偶爾會在這樣安靜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休息一會。
諾瑪曾經認真地跟他分析過,那時自己的睡眠質量是曆史最佳,原因未知。
但……也許跟觸手可及的,那個少年的存在感有關。
程淵心神一蕩,呼吸頻率和檢測儀的曲線同步波動了一下。
記憶歸攏,不再是泛黃的回憶,而是穿越數年時光,抵達不久前的并肩戰鬥——
程淵眼皮微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病房整潔幹淨,儀器上印的是先鋒軍基地的标志。
“居然回來了。”程淵有些驚訝,心底思襯道,“亞修斯發什麼瘋,這次這麼慷慨,直接批準我暫離首都星?”
終端震動了兩聲,諾瑪幽幽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隊長,很高興能看到您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