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婉清這才驚覺失言。1978年的海峽兩岸還是軍事禁區。她急忙岔開話題："我是說縣裡。你手這麼巧，織的漁網比百貨公司的蕾絲還好看。"

林秀芬噗嗤笑了，露出顆虎牙："蕾絲是啥？"

"就是..."甯婉清扯了扯自己的确良襯衫領口，"這種镂空的花邊。"她突然抓住林秀芬的手腕，"等等！你們平時補完網剩下的線頭怎麼處理？"

午後，甯婉清蹲在倉房裡，面前堆着五顔六色的尼龍線頭。她把這些邊角料按色系分類，手指被粗糙的纖維磨出紅痕。林秀芬端着涼茶進來時，看見她正用兩根竹簽把線頭編成辮子。

"頭繩！"甯婉清把編好的彩色發帶系在林秀芬辮梢，"比供銷社賣的紅頭繩時髦多了。"林秀芬摸着發梢晃動的流蘇，眼睛亮得像含了星星。她不知道，這個下午的靈光乍現，将成為未來席卷全國的"漁網編織飾品"的雛形。

傍晚趕海時，甯婉清終于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靠海吃海"。林秀芬光腳在灘塗上行走如飛，鐵鈎一挖就是個肥美的竹蛏。她褲腿卷到膝蓋，小腿線條在夕陽下鍍着金邊。

"接着！"林秀芬扔來個吱吱噴水的象拔蚌。甯婉清手忙腳亂去接，滑倒在泥灘裡。兩人笑作一團，驚起一群海鳥。潮水漫過腳踝時，甯婉清突然安靜下來："秀芬，你信不信以後女人也能當萬元戶？"

林秀芬彎腰撿海螺的手頓住了。去年村裡最富的王家，五個壯勞力全年工分折合才八百多元。她正要說話，遠處傳來喊聲："林家閨女！你爹摔溝裡了！"

林秀芬扔下海蛎簍就往村裡跑，塑料涼鞋在泥路上打滑。甯婉清追上去時，看見她辮梢的彩色頭繩在風裡一跳一跳，像隻驚慌的蝴蝶。

村口老槐樹下圍滿了人。林建國躺在門闆上，右小腿有道猙獰的傷口，混着泥漿的血把草鞋染成了褐色。甯婉清擠進人群時，聽見赤腳醫生老吳正說："得送縣醫院，這傷口要打破傷風針。"

"放屁！"林建國撐着胳膊要坐起來，冷汗卻順着太陽穴往下淌，"公社拖拉機去縣裡拉化肥了，等明天..."話沒說完就倒回去，牙關咬得咯咯響。

甯婉清蹲下來查看傷口。翻卷的皮肉裡嵌着鐵鏽，邊緣已經泛白。她背包裡那支破傷風疫苗在2022年隻是家庭常備藥，但在1978年的漁村，簡直是救命仙丹。

"先清創。"她扯下頭繩紮住林建國大腿根部，擡頭對林秀芬說："燒開水，找幹淨布條。"聲音穩得不像話。圍觀人群發出嗡嗡的議論，有個穿藍布衫的大嬸直接嚷起來："這知青丫頭要幹啥？"

林秀芬卻像抓到救命稻草，轉身就往家跑。甯婉清從背包暗袋摸出碘伏和抗生素時，手指微微發抖。這些藥足夠讓她被當成特務抓起來，但林建國紫脹的小腿告訴她：沒時間猶豫了。

老吳的醫藥箱裡隻有紅藥水和土黴素。他看着甯婉清用鑷子清理創口的動作，渾濁的眼睛越瞪越大："丫頭你跟誰學的醫？"

"我娘是醫生。"甯婉清撒了半個謊。當針頭紮進林建國胳膊時，人群裡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

林秀芬端來的開水在搪瓷盆裡冒着白氣。甯婉清把瑞士軍刀在火上烤了烤，擡頭看見小姑娘慘白的臉："轉過身去。"林秀芬卻搖頭，死死抓住父親的手，指甲陷進他粗糙的掌心裡。

清創的半小時像一輩子那麼長。當甯婉清用最後一塊紗布包紮好傷口時，夕陽正沉到海平面以下。她後背全濕透了，耳邊嗡嗡響着醫學院室友的話："破傷風潛伏期7-8天..."

夜裡下起暴雨。甯婉清蹲在竈台前煎藥，陶罐裡的柴胡翻滾着，苦澀的藥香彌漫整個廚房。林秀芬悄悄挨過來，往她嘴裡塞了塊東西——居然是水果糖，甜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甯婉清差點哭出來。

"哪來的？"

"去年勞模會發的。"林秀芬手指絞着衣角，"一直沒舍得吃..."

藥煎好已是半夜。林秀芬執意守夜，甯婉清便陪她坐在堂屋門檻上。煤油燈把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忽長忽短。後半夜林秀芬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地往前栽，甯婉清輕輕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