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姐..."林秀芬突然夢呓般呢喃,"你身上有雪花膏的味道..."
甯婉清僵住了。那是她背包裡唯一帶着的現代護膚品,昨天偷偷抹了一點。此刻林秀芬的呼吸噴在她頸窩,熱得像小火爐。
天蒙蒙亮時,林建國的高燒退了。甯婉清揉着酸痛的脖子去竈房,發現林秀芬已經煮好了紅薯粥,還破天荒地滴了兩滴香油。兩人蹲在竈台邊喝粥時,林秀芬突然說:"昨天陳會計說,公社要查知青證。"
陶碗在甯婉清手裡晃了晃,粥湯濺到手背上。她正想解釋,院門突然被拍響。來的是公社婦女主任,藍布衫口袋裡别着三支鋼筆,眼睛像探照燈似的在甯婉清身上掃:"省裡來的知青?介紹信給我看看。"
林秀芬的碗"咣當"掉在地上。甯婉清慢慢站起來,腦子飛速運轉。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躺在裡屋的林建國突然中氣十足地吼:"王主任!我閨女救的那個落水知青,證件在縣知青辦補辦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甯婉清沒想到林建國會幫她圓謊,更沒想到他編的故事比自己的還周全。王主任将信将疑地走了,臨走前意味深長地說:"下周三全縣知青登記,别忘了。"
暴雨過後的清晨,林秀芬帶甯婉清去曬漁網。海灘上到處是被浪打上來的海藻,踩上去像地毯般柔軟。甯婉清突然指着遠處:"那是什麼?"潮線附近躺着個亮晶晶的東西。
"玻璃浮漂!"林秀芬跑過去撿起來,"漁船上的,能換兩分錢呢。"她獻寶似的遞給甯婉清,卻在對方接住的瞬間"哎呀"一聲——浮漂邊緣的裂口在她虎口的朱砂痣上劃了道紅痕。
甯婉清條件反射地含住那根手指。林秀芬整個人像被雷劈中似的僵住,從耳根紅到脖子。海風突然大起來,把曬着的漁網吹得像張巨大的翅膀,将兩人籠罩在藍色的陰影裡。
"我、我去收蛤蜊!"林秀芬落荒而逃,辮梢的彩色頭繩散開了都沒發現。甯婉清彎腰撿起頭繩時,聽見身後有人咳嗽——是昨天那個藍布衫大嬸,正不懷好意地盯着她們。
回村路上,幾個女知青攔住了她們。為首紮麻花辮的姑娘指着林秀芬的頭發:"這頭繩哪買的?供銷社新貨?"甯婉清眼睛一亮,從兜裡掏出早上剛編好的三條頭繩:"自己做的,喜歡可以拿東西換。"
最終她們換到了半斤糧票、一塊香皂和五顆水果糖。林秀芬看着甯婉清把糧票折成小方塊藏進鞋墊,突然問:"婉清姐,你是不是...回不去了?"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甯婉清望着海平面上的貨輪煙痕,輕輕點頭。林秀芬突然抓住她的手,虎口的朱砂痣貼着那道紅痕:"那...我養你。"
這句承諾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沉重。甯婉清看着這個連自己都吃不飽的漁村姑娘,喉嚨像塞了團棉花。遠處傳來生産隊收工的鐘聲,驚起一群海鳥。
晚飯時,林建國宣布了重大消息:公社要辦編織社,讓甯婉清這個"省城來的文化人"去當技術指導。甯婉清扒着糙米飯,心想這大概是她那支派克鋼筆的功勞。林秀芬在桌下悄悄碰她的膝蓋,眼睛亮得驚人。
臨睡前,甯婉清發現林秀芬在油燈下縫着什麼。湊近看,竟是把她的破牛仔褲改成了短褲。"褲腿料子夠做兩個錢包。"林秀芬咬斷線頭,獻寶似的遞給她看。甯婉清摸着密實的針腳,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孩正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幫她拼湊起1978年的生活。
暴雨再次來襲時,兩人擠在西屋的木闆床上聽雨。林秀芬說起她六歲時,母親為給弟弟抓藥,冒雨出海再沒回來。"那天也下這麼大的雨..."她的聲音悶在枕頭裡。甯婉清轉身抱住這個顫抖的身體,像抱住二十年前那個淋雨跑回家卻再也見不到媽媽的小女孩。
雨停時已是後半夜。月光從瓦縫漏進來,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畫出銀色的格子。甯婉清輕輕哼起《茉莉花》,林秀芬在半夢半醒間跟着哼,跑調跑得離譜,卻讓這個1978年的夏夜變得溫柔起來。
公社編織社挂牌那天,甯婉清在門框上系了條彩色頭繩。海風吹來,那些尼龍線編就的流蘇像彩虹似的晃悠。林秀芬躲在人群最後,看甯婉清站在條凳上講話,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她白襯衫上投下光斑。
"咱們的漁網線工藝品,要賣到縣裡、省裡,将來還要出口創彙!"甯婉清的聲音清亮,帶着這個年代少見的張揚。底下十幾個漁村婦女交頭接耳,有個紮綠頭繩的小媳婦直接笑出聲:"線頭編的玩意兒能換外彙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