闆車上一個碩大的木桶被掀開,一股奇異的香味霎時間飄出幾裡。
城防統領怒斥着擁堵的流民,數十個銀甲護衛簇擁在縣令兩側、手持寒槍。
槍尖斑駁着赤紅的顔色,并不透光,似乎是鏽迹,也似乎是血迹。
在那一字排開的長槍震懾下,惜命的災民們拼命吞咽着口水,卑微地垂下頭顱。亂糟糟的蓬發後頭,盡是一片充血的雙目,和野獸一般分泌着涎水的口腔。
那流民們個個大口吞咽着不知是什麼的血肉;而縣令則誇張地、大聲地笑着,笑容充斥着爽朗和一些不知名的惡意。直到桶裡食物的高度一分一厘地降低,直到在場所有的人都吃上了肉,直到烈日當頭、空中漫出血色般的霞光。
縣令說:“好吃嗎?”
沒有人回答他。
一個個垂低的頭顱,手捧着僅存的食物。縣令似乎在渴望有人能跪下來感謝他,可是沒有。
“可憐啊,竟然餓成這樣。”縣令緩緩後退,待饑民進食速度放緩,才又惡劣地說:“恐怕今日我在桶裡下毒,你們也要捧腹而樂、跪地叩謝我讓你們做個飽死鬼吧!”
有人反應過來了,啞聲道:“大人,您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縣令哈哈大笑,“你們手中的肉,是本官新晉宰殺的兩腳羊!”
有個年輕男子放下手中的破碗,眼中的光驚疑不定,“兩腳羊?何謂兩腳羊?”
旁邊有人道:“兩腳走路麼?那不是和人一樣?”
“人……”
“說來,你們應該謝謝自己的孩子。古人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今這些孩子以身飼父母,也算全了禮義孝道吧?”縣令背過身去,擡起手似乎在抹淚,“可憐啊!可憐啊……本官飼養他們半個月,何嘗不算做了一件好事呢?”
麻木的饑民似乎失去了思考能力,竟然呆呆地沒什麼反應。
縣令等待片刻,沒有等到想要的聲音,頗有些不滿地回過身。
他看着那一張張肮髒的臉,嗅着空氣中濃郁的香氣,笑容慢慢褪去。
他也說不清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畫面,但決計不是這種麻木不仁的模樣。
這些人肆無忌憚地堵在鎮上要自己給一個說法,簡直倒反天罡,應在最極緻的苦痛中死去,憑什麼是這樣的表情?
罷了。
他們不算人,總是要死的。
縣令歎了口氣,說道:“林統領,你看他們,父子相食,何等有悖人倫!此等刁民,本官實在不願再看,殺了吧!”
林統領一頓,悄悄擡眼瞟向縣令,踟蹰道:“何大人……”
“嗯?”
“沒什麼……”林統領閉了閉眼,狠下心一揮手,“衆人聽令,殺無赦!”
豎直的長槍終于有了動作,指向天空的刃尖齊齊一倒,橫槍對準流民。
一張張沒有表情的人臉終于挂上了些許驚恐之色,像是白紙染上血色的墨點,逐漸暈染開。随着第一聲尖叫炸響、第一朵血花炸開,那乏力的人群終于狼狽地散開,沖向更遠的方向,想要逃離這場毫無道理的屠殺。
為什麼?
為什麼要動手?
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錯。
是縣令要他們死!
所以,他用莫須有的罪名醜化他們,用莫須有的善舉美化自己,最後用莫須有的曆史掩蓋,成為他莫須有的功績。
他恨這些人要挾自己。他們集中在蒲雲鎮上,好像自己能夠改變什麼,好像自己願意掏出口袋,明明沒有用的人餓死就餓死吧!
他何曾在乎過這些同胞?
奴隸也配稱為他的同胞嗎?
他在這場屠殺中猖狂地大笑,像是看到野獸相搏那樣有趣。他竟絲毫不退,絲毫不懼,瞪大雙眼猙獰地盯緊逸散的人群。那血色在他眼中是如此豔麗,豔麗過世上所有一切。
“别逃了!逃沒有用!”
突然,有一個年輕的聲音這樣呐喊。
“兄弟們,别逃了,沒有人會來救我們!唯一的活路隻有沖上去殺了這個狗官!”
什麼?
縣令眯着眼睛尋找說話的人,無果。
“諸位!看向我!他們并非不可戰勝,他要殺了我們,這狗官不是個東西,我們殺了他!”
他終于找到了說話的人。
那人竟神武地踹開士兵、搶奪過長槍,倏然捅進士兵脆弱的脖頸!
“兄弟們,我們殺了狗官,才能搶奪糧倉自救!跟我上!”
随着那人的呐喊,零零散散竟有十數人從各個角落裡竄出,跟他一起沖向縣令!
——是虎子。
“殺了他!”縣令冷冷地說,“别讓這幫反賊靠近!”
然而,那十數人竟訓練有素地繞開士兵的襲擊,不知從何處掏出許多鐵質的武器,刀也好、匕也罷,一個個撲向士兵不曾被保護的脖頸。
蒲雲鎮的士兵本事再大,到底也隻是寥寥數十人,分散在各處,一時間竟不是他們的對手。
更雪上加霜的是,四處零散的流民們居然爆發出強大的力量,如餓虎撲食一般紛紛奪槍反抗!
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