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公子沒說信,也沒說不信,隻道:“若非知道你是嶽侯爺後代,那百人騎兵就不是駐守在城外了。嶽侯爺,若你對此事當真不知情,那你真是幸運得很。”
嶽鳴隽輕笑一聲,起身作揖,“承蒙主君厚愛。”
燕公子擺擺手,再次示意他坐下,又道:“你不想回京,那麼一切都好說。我相信嶽大人聰慧過人,一定知道群雄并起之時,我父親想要什麼。隻要你在燕氏,我可以向你擔保,沒有人能輕易為難你。”
嶽老侯爺在武将中是個名人。
嶽鳴隽知道,燕氏想借自己祖上威名廣納人才。畢竟京城已經翻案,邊關又時有騷動,越是動亂的時刻,百姓越需要一根定海神針。
隻要嶽鳴隽在關中,就能讓人覺得關中是個安全的地方。
當然,這還需要造勢。
不過嶽鳴隽早知自己不是出頭的時機,依附燕氏是他至少五年内最好的選擇。當他弱小如草芥的時候,祖上那些虛無的威名能夠成為高位者眼中他的價值,他該為此慶幸。
因此,他說:“是,多謝公子。嶽某定當竭盡全力襄助侯爺,以成霸業宏圖。”
燕公子喜歡識相的人,久坐高位之人無不希望掌控他人。他白淨的臉上盡是愉悅的笑容,正為了嶽鳴隽的乖順而滿意。
自然,他感到有些無趣。
不過這種無趣并不會妨礙他判斷嶽鳴隽是否是個可用之人。
嶽鳴隽卻擡起頭,眼底是深深的動容,“其實今日,嶽某所言以工代赈,也是為燕公子着想。公子若有此高見,一定能得燕家主青眼。草民願以此功報答燕公子,以謝公子不計前嫌、庇護蒲雲鎮之恩。”
以此功勞酬謝?
這便是願意将功德拱手相讓?
燕公子眉梢輕挑,“你的意思是……”
“從今日起,直至談縣水路開通的萬載後世,都将是燕公子極力促成此等利國利民的好事,而非草民。”嶽鳴隽恭謹地垂着首,似乎在彙報一件平凡至極的事。
入蒲雲鎮之前,燕公子有想過嶽鳴隽的一萬種反應。
嶽鳴隽也許會反抗,也許會順從,也許會臣服得就像何縣令一樣。
他唯獨沒想到,嶽鳴隽會有這麼好的想法,願意将這項工程冠以自己的名字。
該說什麼呢……
該說他聰明?通透?
燕公子試探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公子說什麼呢?”嶽鳴隽微微地擡起眼皮、恰到好處地、疑惑地看着燕公子,“嶽某一屆草莽,哪有本事做什麼呢?”
有意思。
燕公子的笑意滲出,就像他衣襟上盤旋的雙燕、透出的蠶絲的潤澤之光。
那自他入城以來拿着的卷軸終于交到嶽鳴隽手中。
嶽鳴隽受寵若驚地展開它,看到那卷軸上一片空白,唯有角落裡蓋了燕氏的印記。
“燕公子,這是?”
“從燕氏出發以前,父親給我的卷軸。他告訴我,若殺了何縣令之人不願歸屬燕氏,就以燕氏之名就地處決;若嶽侯爺願意順從,那麼這封文書,就将是談縣縣令的委任文書。”
燕公子和善地撣去嶽鳴隽肩上的浮灰,“嶽侯爺放心,京城的手還伸不到關中。父親知道侯爺需要什麼,明日,燕氏的使者就會将這封委任書張貼到談縣所有的告示闆上。下一次宴席,就該是嶽縣令的上任宴席了,可别再像今日這般——素得人臉綠。”
“是,草民叩謝燕公子。”嶽鳴隽将額頭磕在地面上,伏低的背脊在麻布上蜿蜒出一道隐約的痕迹。
燕公子将他扶起來,“鳴隽,不必多禮。從此刻起,你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快将這卷軸收好,可千萬别丢了。”
“是,草民遵令。”嶽鳴隽鄭重收起卷軸,“那……公子可要在這裡留宿一晚,明日再走?”
“這就不必了,我也實在對青菜豆腐提不起興趣。”燕公子說,“何況侯爺如今隻是拿捏了小小一個蒲雲鎮,須知談縣還有許昌、義樓、蓮開三個鎮,明日之後就該為他們頭疼了。”
看來這頓飯實在吃得燕公子不怎麼盡興,故而總在細枝末節的地方表達不滿。
“此非草民本意,請燕公子恕罪。”嶽鳴隽拜伏。
燕公子握着他的手肘,哈哈大笑,又謙遜的扶起他:“何必如此呢?你知道的,我不在乎。引我再到府上轉轉吧,說來,我倒對你那兩個弟弟很感興趣,不知道鳴隽你是否願意為我引見呢?”
嶽鳴隽的眸中劃過一縷冷光。
虎子他是見過的,方才入城的時候就已經向燕公子介紹過。
燕公子突然這麼問,隻可能是對劉小風感興趣。
嶽鳴隽隐住冷意,隻說:“正好,我那兩個弟弟都很崇拜公子。請公子随我來吧?”
說着,便引燕公子在府上又逛了一圈,又喚來兩個親信。
當着燕公子的面,他對其中一個道:“劉義,你去通知虎子,讓他到門口候着。”
語罷,他留意到燕公子的目光,便又對另一人道:“劉狩,你去通知小風。記得小風剛病愈,你讓他出去的時候把藥喝了。”
“是。”
劉義和劉狩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燕公子關切道:“小風生病了?”
“是,貪玩摔了腿,躺了許多天。”嶽鳴隽不痛不癢地笑,“小孩子嘛,總是不知道愛惜身體。”
燕公子便也不痛不癢地接話:“小孩子總是如此,殊不知身體要從小就養着,到大了再生病就傷元氣了。”
他們慢慢走到門口,虎子早就牽馬等着了,身旁則站着顧韶清。顧韶清手上捧着個袋子,鼓鼓囊囊不知道裝的什麼。
“這就是你的兩個弟弟?”燕公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們,忽然彎下腰看着顧韶清,“小風……是吧?今年幾歲?”
嶽鳴隽刹那間握緊拳頭,眼神中多了些許狠戾。
“回禀公子,草民今年十二。”顧韶清答話,在嶽鳴隽詫異的目光中把袋子遞給燕公子,“方才我聽到廚娘說,席上公子甚愛荠菜,我就特意去集市上收了兩斤,想着帶回去給大人嘗個鮮。”
燕公子愣怔住。
趁這個機會,嶽鳴隽将顧韶清不動聲色地護在身後,道:“小風,太失禮了!”
顧韶清咧嘴一笑。
燕公子神情複雜地凝視他,半晌,方示意手下收下布袋,說道:“後生可畏。如此,這禮我就收下了。嶽大人不必相送,過兩日燕氏會送糧草辎重來,今日我就先告辭了。”
說完,他翻身上馬,帶着随從出城了。
嶽鳴隽遠遠跟在他後面,直到親眼看見百人方陣迎着夕陽遠去,才終于松懈下來。
“小風,太胡來了!我不是讓人告訴你裝病别出來嗎?”嶽鳴隽拍了下顧韶清的腦袋。
天知道他心髒都快跳停了!
看燕公子那架勢,很是多疑,根本沒有完全相信自己的投誠。他是要讓劉小風去做質子、留在燕氏!
所以,嶽鳴隽第一時間找到心腹,讓他暗示顧韶清:裝病,别出現,就當自己不存在。
沒想到顧韶清卻膽子大到自己帶着一包野荠菜出來了。
想想也是,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燕公子再傲慢,恐怕也不覺得嶽鳴隽會把這項能讓人青史留名的水利工程全權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