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重華殿多次,這還是周筠第一次進内殿。暮色漸沉,風雪深重,周筠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天際,不知能否趕在宮門下鑰前出宮。
謝懷澈的内殿,說不上多簡陋,可同他皇子的身份,實在不相配。
他到案前坐下,周筠坐到他對面。在此前,周筠還從沒想過她還有能和謝懷澈這樣和平相處的時候。
他未開口,隻沉默地喝了兩盞。周筠見狀,也不出聲。齊雲清露同十州春色相比,酒香更濃,但入口卻更淡,很像梨花。
幾盞酒下肚,謝懷澈的臉,已經微微紅了。他擡眼看向周筠。周筠此時,心裡已經有些急了。
“吾的劍,是子舜教的。”
說起周策,周筠這會兒有幾分心虛。
“吾同他從小一起長大,吾的母妃亡故得早,父皇不喜歡吾。兩位皇兄表面情真意切,兄友弟恭。可皇宮裡,真情這種東西,實在是可笑。”說到這,謝懷澈哂笑一聲。
雪天天色本就有些暗,宮女放了一盞宮燈在側,昏黃的燭火掩映躍動,謝懷澈的眼角微紅,嘴角帶笑,身上的活潑同桀骜似乎被那燭火點燃燒成了一片灰燼。整個人被光籠着,看着柔軟易碎。
嘴裡的酒開始回甘,周筠半分不覺得,隻覺得喉頭有些緊。
“皇宮裡的人,向來拜高踩低,吾雖為皇子,不得寵,又無母妃庇佑,太子未立之時,皇子同所同師,可老師眼裡向來隻看得見大哥和太子。至于吾的功課好不好,一點都不重要。”
“隻有子舜。”謝懷澈說到這,聲音頓住,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待吾是真心的。”
“小的時候練劍,宮裡的師父不上心,子舜便下學之後陪着吾一同在重華殿的後院練。”
“那時候小,什麼都不懂,身邊的奴才早就被收買了也不知。父皇賞賜的東西盡數被換了次品,就連吾的吃食也……”
說到這,謝懷澈深歎了一口氣。
“那時候,吾的身邊,隻有子舜。”
周筠一直沉默着,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又或者,能說些什麼。心不在焉地聽着,滿心隻有柳慈問的那句“真的沒有半點關系嗎?”,可許霧害的,又何止周策。
謝懷澈說着話,手上的酒一盞接着一盞,就沒停過。他是皇子,即便被苛待,可身上的氣度也是尋常人家的公子比不上的。聽聞他的母妃原是妫州進貢的秀女,因着貌美才在後宮有了一席之地,他的那雙眼睛,便是像極了他母妃,水光潋滟的狐狸眼。燭火躍動,饒是周筠細看,也有幾分心顫。
“後來啊……”謝懷澈歪着頭,說話比方才吃力了,兩頰也已經有些微紅,“本皇子就将那些狗奴才都殺了。”
說完,謝懷澈側身用手撐着,往後仰頭露出幹淨漂亮的脖頸,吃吃地笑起來。可周筠明顯看見他眼角滑落的淚,隻有一滴,掉在了墊子上很快便消散不見了,仿佛不曾出現過一般。
酒醉三分,此刻的謝懷澈,應當也有幾分真心在的。
“你呢?”謝懷澈話鋒一轉,轉頭看向周筠,探究着湊近,又笃定道,“劍術那麼好,想必也沒少吃苦頭吧?”
一句話,便讓周筠回到了儒州青花巷。
“是,祁寒暑雨,日夜不歇。”話音未落,謝懷澈已經舉了酒盞至跟前,“喝。”
周筠遲疑片刻,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還未将酒盞放下,便聽見外頭的鼓聲響起。一時慌了,“殿下,暮鼓聲起,再過一刻鐘,宮門便要下鑰了,微臣,該出宮了。”
才要離開,被謝懷澈叫住:“不急,今夜便是宿在重華殿也無妨。從前子舜便是歇在偏殿,吾讓人去隻會太師一聲。”
“殿下……”周筠欲開口,便被門外的聲音打斷了。
“殿下,侍禦史柳大人求見。”
謝懷澈皺了皺眉,嘟囔了一句:“柳慈,他來做什麼?”
“讓他進來吧。”
“是。”宮女應聲之後,門便被推開了。
柳慈身上穿着绯色的官服,肩頭覆了一層薄雪,進門之前,他還擡手拂了拂。他進門,第一眼看的,不是謝懷澈,而是周筠。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周筠身上,走近時,聞到了她身上的酒氣,輕輕皺了皺眉。
“微臣見過三皇子殿下。”
謝懷澈懶懶地單手撐着腦袋看向柳慈,嘴角帶笑:“鏡明,稀客啊?來吾這兒,有何貴幹?”
“陛下前兩日讓微臣謄抄古籍書冊,微臣不慎将名冊遺落在她府中,原想着待她下學了回府去取,未曾想她來了重華殿。陛下明日便要,微臣不得已這才上前叨擾。還望殿下恕罪。”
謝懷澈眯着眼睛笑着道:“小事,讓少虞貼身侍奉的人陪柳大人走一趟便好,少虞,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