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候,一桌人相談甚歡,唯獨枯荷一門心思想着去街上轉悠。離開之前,他本想和大家打聲招呼,但見各位聊得起勁,便沒打擾,隻留下了一張符紙條。随後,枯荷便帶着小七,翻出窗外,朝着城裡最高的一棟樓閣禦劍飛去。
若想觀一城夜景,自要先登高處。
夜雖已深,城裡依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但又不覺煩嚣,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喧嘩。閉眼靜聽,風中有碎語陣陣,時是嬉笑,時是哭訴,時是高亢地呐喊。睜眼細看,才發現那點亮整座夷陵城的,并非尋常燈火,而是無數幽魂磷火,如星星點點一般,時明時暗。
鬼城的夜,乃衆鬼狂歡之時,尤其那白日裡不敢現形的孤魂野火,此刻都在漫天飛舞,自在地遨遊于鬼城的各個角落。
在那高閣外廊落了腳後,枯荷這才發覺,整座夷陵城裡唯獨這一棟建築是漆黑一片,不見一絲燈火,他不禁暗道:“這地方...是做什麼用的?”
沿着廊道繞了一圈,牆上一列列窗戶都是緊閉的,枯荷走到大門前,停了下來,愣愣地盯了那門縫半晌後,他莫名地有了推門的沖動。
奇怪的是,那扇門似是回應了枯荷的想法,竟“吱呀”一聲地打開了。
枯荷吓了一跳,不由往後挪了半步,随即,他低頭瞧了一眼腳邊的小七,心虛地攤手道:“你也看到了,門不是我開的。”
小七沒有回應,隻是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屋内,片刻,他徑直跑了進去。
“喂!别随便進别人的屋子啊...”
嘴上雖這樣說,枯荷自己也沒猶豫多久,就跟着小七進了屋,待眼睛适應黑暗後,他發現這屋裡空空如也,什麼東西都沒有。
小七站在中央,好像感覺到什麼,使勁兒地搖尾巴,吠叫了幾聲。
“小七...這兒有啥...?”
枯荷疑惑地往小七身邊走去,來到中間的那一刹那,角落的幾座燈火忽然亮了起來,緊接着,一道紅光從中央綻放開來,閃得枯荷不得不閉了一下眼,睜眼再看時,便見一紅色水玉憑空出現在了面前,這水玉晶亮剔透,自内向外地閃耀着神秘的光芒,美豔的讓人移不開視線。
“這......”
枯荷靜靜地凝視着水玉,恍惚之間,他感覺到了某種難以言狀的熟悉,于是,他不自覺地擡起指尖,輕輕觸在了水玉上,霎時,陰風四起,一個鬼影現了形。
“紫棠恭迎城主歸來。”
說話的,是一個身穿暗紫衣裳的女童,她面容精緻,清麗動人,雙眸剪水,雖有一身的稚氣,卻美得不可方物。
枯荷怔了怔,對那女童道:“抱歉...我未經同意,擅闖此地...”
女童聞言,擡頭望着枯荷,微微側頭,語氣疑惑地道:“...城主?”
須臾,枯荷才意識到女童在呼喚自己,便道:“城主?你喊我...城主?”
女童稍稍斂眉,道:“城主...你不認得紫棠了?”
枯荷道:“...紫棠?”
紫棠點點頭,眼神帶着迫切,好似在期待枯荷想起什麼一般。可枯荷隻能幹巴巴一笑,難為情地摸了摸後腦勺,低聲道:“抱歉...你認錯人了,我隻是無意路過...”
“路過...?” 紫棠難以置信地搖着頭,道:“若不是城主,為何能踏進城主閣?”
枯荷道:“...門沒鎖,我就直接進來了。”
紫棠道:“城主閣的結界,唯有城主能破,您不僅入了城閣,就連這葬魂玉,也感應到您的歸來,您…就是城主。”
原來那紅色的水玉,叫葬魂玉。
可自己打小在青溪長大,離家後一路北上姑蘇,這夷陵城他是頭一回來,怎會忽然成為城主了呢,于是枯荷又道:“大概是巧合吧...我真不是城主,這其中定是有什麼誤會。”
紫棠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眉宇間透着與其年齡不符的凝重,但這也不足為怪,她雖擁有幼童的外貌,也可能已在人間逗留了很久很久。
似是堅信眼前之人是夷陵城主,紫棠拉起枯荷,将他牽到外廊,道:“您看,城主閣已為您點亮。”
低頭一看,還真如紫棠所說,這座高閣方才還是黑漆漆的,眼下竟每一層都是亮堂堂的,而此刻風中的輕聲細語,仿若沸騰了一般,變成了喧嚷嘈雜之聲。
“快看城主閣...城主來了!”
“這眼看着百年都過去了,終于等到了!”
“真的有城主?我還沒見過!”
“快...!快去迎接城主降臨!”
街坊之言,總是能被輕易地一傳十,十傳百,若放任這些鬼魂随意散播傳言,這突如其來的“城主”頭銜,定是甩也甩不掉了。枯荷雖一直在澄清自己并非城主,但奈何身邊的紫棠不為所動,始終堅定地道:“城主...或許您記憶有損,但我知道...您就是城主。”
見自己拗不過她,枯荷隻好歎了口氣,對紫棠道:“别喊城主了...喚我枯荷便好。”
“枯荷...城主。” 紫棠雖是猶豫,還是喚了枯荷一聲。
枯荷道:“你告訴我,這城主是做什麼的?”
“做什麼的?” 紫棠沒料到他有如此一問,她思索片刻,回答道:“城主是夷陵鬼城裡,最受敬重之人,是您建造了這條繁榮的街巷,使得我們鬼族,能在凡間享有平穩安詳的生活。”
“如此厲害...” 枯荷沉思道:“你上一次見城主,是何時之事?”
紫棠道:“到了明日,剛好是一百年。”
“一百年?” 枯荷詫異道:“你看我像上百歲之人麼?何況,什麼人能活這麼久?”
紫棠低頭,神情委屈,道:“城主...您每次出現時,雖相貌、性别不一,但您的面容...不曾超過而立之年...您真的不記得了嗎?”
“慢着...” 枯荷聽了更是疑惑了,道:“你是說...這城主百年隻露一次臉,不僅如此,還每次頂着不一樣的臉,甚至連性别都不一樣,而你卻認為他們都是同一人?”
紫棠不知枯荷為何如此疑惑,遲疑道:“城主...的确隻有一個啊。”
枯荷難以置信地攤開雙手,剛要說什麼,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
“小兔崽子...你捅婁子的技能,當真是歎為觀止。”
不知何時,散紅蕖已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廊道木欄上,緊跟其身後的,是踩着屋檐,淩空微步,直飛登頂的風聽雨。
一見是他們二人來了,枯荷神色立刻僵硬了起來。
此時的風聽雨,目光嚴厲,他直勾勾地望着枯荷,道:“你曾說過,以後再也不爬屋頂的。”
“我...” 枯荷啞口無言。
“二位...” 紫棠走上前,對兩人微微鞠躬,問道:“可是城主的貴客?”
“城主? 你是說這小兔崽子是城主?” 散紅蕖看了看紫棠,掩嘴大笑起來。
枯荷臉紅道:“我...我跟她說了我不是...”
紫棠倔強地道:“城主說過,能與葬魂玉共鳴之人,便是城主,所以...枯荷...就是枯荷城主。”
見狀,散紅蕖已然笑岔了氣,她撫着胸口彎着腰,好不容易緩過來,才轉頭對風聽雨道:“也好,這下你無需打聽鬼市之主的傳聞了,沒想到,這城主本人,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的确。” 風聽雨看着散紅蕖,面無表情,淡然道:“如你所說,城主果真是近在眼前。”
“什麼近在眼前!” 枯荷喊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城主,快看!” 紫棠指了指夜空,道:“百鬼夜行開始了!”
朝紫棠指着的方向望去,隻見那本四散在城中各處的磷火正緩緩往城主閣聚來,他們圍繞着樓閣,自行排成一列,有序地在空中飄行。在這遊走的隊伍中,有各式各樣的鬼魂,他們有老有小,有醜有美,有的哭喪着臉,有的喜上眉梢,有的衣着光鮮亮麗,有的衣着暗淡無光。細細看來,這是一個夾雜着世間百态的奇觀。
枯荷驚歎着,看傻了眼,大家都沒再說話,靜靜地觀看這常盛宴。過了一會兒,腳下傳來了可疑的喘氣聲,衆人低頭望去,發現是正打着哆嗦的伊尹,他扒在樓下的屋檐邊,無助地在求救。
散紅蕖道:“你怎麼還沒上來?”
伊尹道:“公子...救我...我要摔下去了。”
枯荷哭笑不得,道:“你不是會飄嗎?再說,你還想如何死第二遍?”
伊尹道:“不行...我從來沒來過如此高的地方...腿軟動不了了。”
任他随意哭喊,也沒人打算幫忙,紫棠見狀,跳出圍欄,輕盈地落在伊尹身邊,拉住他的手,把他帶上了廊道。伊尹上氣不接下氣,謝過了紫棠,又激動地對枯荷道:“公子...當真是夷陵城主?想不到...我這種...修行低微的...竟有幸成為城主的契鬼...”
“誰說我是城主了?” 枯荷果斷地搖手否認,又見紫棠微微撅起了嘴,隻好為難地低聲道:“紫棠...我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