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他們會到雪地裡切磋練劍。但枯荷的劍術遠不及松文的兩成,說是切磋,實際上是單方面的指導劍技罷了。兩人每每過招,枯荷都無法貼近松文半尺之内。松文是個嚴厲的師傅,下手毫不留情,若不是他特意削了把修練用的木劍,枯荷早就被烏金劍砍得體無完膚了。
有一天,被擊潰的枯荷癱坐在雪地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道長...我說...您這劍招,怎麼...和烏金劍主一模一樣,無論我怎麼攻,就是毫無破綻。”
“因為...” 松文遲疑着,答道:“我現在是烏金劍主。”
“拿起别人的劍就成劍主了?” 枯荷撇了撇嘴,嘟哝道:“我也以為我能成彼岸劍主呢,結果...我啥都不是。”
松文露出一絲苦笑,枯荷覺得松文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道長,你和初次見面的時候,感覺有點不一樣了。”
松文望向遠處的雪山,沉默許久後,喃喃道:“我最近,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
“我們常常一起練劍,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那樣過下去。”
視線逐漸失了焦,松文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百年前的江南,有兩個頗有名望的修仙世家,一個是以劍技聞名的江氏,另一個,則是以陣法聞名的重氏。兩家素來交好,其門下弟子,常常結伴圍獵,切磋劍技。
江粼,乃江家獨子,而重晚晴,則是重家獨女。這兩人仿佛從娘胎出生那天起,就互相認識了,剛滿月的時候,兩家父母還打趣地說要結娃娃親。
如無意外的話,重晚晴應是個不愁吃穿,被人捧在手心,無憂無慮的世家千金。
可她出生之後,重夫人身子一直沒養好,落下了病根子。後來大夫說,想再懷一子是無望了。于是,繼承宗主一位的重擔便落在了重晚晴身上。從那之後,她的父親重夜長,便再也沒把她當女娃來看待。
重晚晴個子嬌小,無論是體力還是勁道,都遠不及男子,修習劍法時,她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勉強與同輩抗衡。
反觀江粼,他不僅天資聰穎,練起劍來,心無旁骛,一絲不苟,是各個修仙門派眼中求之不得、無可挑剔的弟子。
于是重晚晴常常被送去江家,跟着江粼“切磋”劍法,精進劍技。可重晚晴從來都打不過江粼。有一次她氣急敗壞,直接把手裡的劍扔了,撲到江粼身上,狠狠地咬了對方胳膊一口。
江粼狠狠地訓斥了重晚晴。
“修仙之士,怎能随意抛下手中佩劍!”
胳膊上的牙印明明都滲出了血,江粼關心的卻是地上的劍。重晚晴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娘親那麼喜歡你,她怎麼不找你當兒子。每天都是江粼長,江粼短的。我就是比不過你...沒你高...沒你力氣大...我...不想練劍了...”
江粼撿起彼岸,蹲下身子,把劍遞回給了重晚晴。
“女子生來力道不比男子,但筋骨卻比男子柔軟,你身子嬌小靈活,與其與我比力氣,你不妨在身法、劍速上多下功夫。重伯伯善用重劍,所授劍技不一定适合你,如何修習劍法,你需要自己摸索。”
在那之後,重晚晴竟然逐漸開竅了。
在面對力氣霸道、體強力壯的對手時,她不再正面硬扛,而是遊刃有餘地旁敲側擊,看準時機,再出其不意,一招制敵。她那輕盈的身法,即使是江粼,也望塵莫及。
最讓重晚晴氣不過的是,她依舊沒法打敗江粼,兩人隻有在禦劍飛行時,她才會占上風。
或許江粼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心中有一個期待,他盼着重晚晴有一天能成功擊敗自己。所以,陪伴對方切磋時,他總是孜孜不倦。
世事不盡如人意,他沒能等到那天。
“道長...?”
枯荷的呼喚把松文拉到了現在。
“你的故人,現在在哪兒?”
松文望着枯荷,沉吟道:“她...不在了。”
意識到自己似是戳到了對方的傷心事,枯荷一臉歉意地低下頭,嘀咕道:“對不起...”
“但是...” 松文忽然微微皺眉,道:“她沒走。”
枯荷歪頭:“...沒走?”
松文道:“她心中有恨,留在了現世。”
“喔...” 枯荷不知如何回應,隻好吞吐道:“那...不是挺好,你還能再見到他。”
松文一怔,遲疑道:“話雖如此,但我追殺了她一路...”
“啊?” 枯荷差點沒噴出一口老血,驚呼道:“為什麼呀,他不是與你相交甚好的朋友嗎?”
松文道:“她...化為惡鬼,殘害了不少生靈,身為修士,我不能束手旁觀。”
“喔...是這樣...” 枯荷撓了撓頭,也不知還能說什麼了。
松文沉聲道:“以前我覺得,身為修仙之士,即使身死,也不應墜入邪道,禍害衆生。她...該當被誅。”
枯荷打了個哆嗦,調侃道:“道長...我怎麼覺得,您這友人...有點遇人不淑啊。好歹是一同修仙的道友,他不就是...一下子想不開,報複人間了,您二話不說,就要殺要剮的,這朋友,白交了。”
“嗯,是我不好。” 松文竟也不反駁,反而贊許地回道:“我自小與她一同長大,卻一直不懂她心裡的想法,若是我能早點察覺她内心的痛苦,或許...還能阻止後來的一切...所以,我心中有悔。”
“道長您的确是...一絲不苟,缺人情味...” 枯荷緩緩點頭,安慰道:“不過,最近已經好多了,别灰心。”
聞言,松文沖着枯荷笑了笑。
枯荷又道:“你的故人,現在還留在人世嗎?如果他還有怨氣,我可以幫忙。”
“我還不能确定...” 松文搖了搖頭,道:“但願她去了彼岸,忘了一切,從新開始。”
枯荷道:“道長,你也别太自責了。這事兒不怪你,能不能想通,還是得靠他自己。”
松文微笑道:“嗯,我知道。謝謝你,枯荷。”
“不客氣...”
枯荷害羞地摸了摸鼻子。
天空終于放了晴,兩人再次踏上回姑蘇的路,不知不覺,這段旅程竟已耗去了整整一個半月。
道别的時候,枯荷把彼岸遞到了松文手中。
“道長,耽誤了你如此之久,我都過意不去了,謝謝你送我回來。”
松文接過彼岸,笑道:“無足挂齒。劍,我會還你。”
枯荷撇嘴,嘟哝道:“這把劍...又不是我的,你還給風聽雨去。”
松文道:“要不要這把劍,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再決定。”
說完,他背着彼岸,躍上烏金劍,往遠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