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是被她的怨氣影響了麼...”
類似的感覺也不是沒經曆過,當初他被囚于金玉堂地牢,被迫成為上百亡靈的噬主,每日都承受冤魂的哀鳴,陷入了無盡哀恸。傾聽鬼語,能催發共情,一旦與厲鬼産生情緒交結,即使是再意志堅強之人,也難不會失心瘋,為了保護靈識,抵禦戾氣侵蝕,他不得不把自我藏了起來,一度失去了神志和意識。
這次的沖擊雖與噬主經曆有相近之處,本質上卻全然不同。畢竟,在除怨之力沒被壓制的狀況下,不論是精神還是肉|身,枯荷都不應受到怨氣的影響。
他撫摸着心口,歎道:“...你到底經曆了什麼,讓我這般難過。”
忽如一陣風吹來,掀起粼粼波光,厚實的葉片互相拍打着,擡頭的瞬間,一聲啜泣傳入耳中。
他站起身來,眺望荷塘對面的山丘,豎耳傾聽,又是一聲抽泣。
“...誰...”
不知為何,眼前的山陵之景刺痛了胸口。枯荷彷徨着,喚出彼岸,一躍而上,他踏着銀劍從荷花葉叢上方拂過,跨越湖面,飛到了丘陵頂端。
眼前是一片隐蔽的山谷,杳無人迹,植被瘋長,不見一條小徑。四下掃視才知,這片靜谧的山地雖近在眼前,但若非越水翻山,尋常人家根本無法到達。
哭泣是從谷底傳來的,雖是很輕的嗚咽,可每一聲都讓他揪心的疼。枯荷皺着眉頭,壓下劍身,朝谷底直奔而去,不一會兒,他便到達了山谷最深地。
此處林蔭遮天,伸手不見五指,一絲月光都探不進來。枯荷揮了揮手,招來星星點點的磷火蟲,照亮了整片樹林。
估計是陽光難以穿入谷底,此處空氣陰涼濕潤,水霧蔓延,枯荷小心翼翼地前行,沒走幾步,就看見了一座鼓起的小土包,上面布滿了綠茸茸的青苔,和交織纏繞的藤蔓,一旁似乎立着一塊東西。于是枯荷撥動手掌,指引着掌心上的磷火蟲聚集到了土包附近。
定睛一看,這顯然是一座墳,枯荷遲疑地走了過去,伸手撥開一旁的藤蔓後,墳前的石碑重見天日,細細端詳過後,枯荷發現,這碑上僅刻了一個字。
“...翊...”
指尖拂過刻痕,枯荷望着碑面,心中暗道:“這是墓主之名?為何沒有姓氏...還是說...這并非名字...?”
谷中寂靜,沉默良久,忽然有人說了話。
「你是誰?」
那一聲非常的近,仿佛就在耳邊響起似的,吓得枯荷驚叫了一聲,猛然扭頭的時候,差點沒閃到脖子。隻見墳包的另一頭,一個漆黑的人影正浮在空中,望着自己。
枯荷大喘了聲粗氣。
他直勾勾瞪着那黑影,眼睛都不敢眨,腰杆挺得筆直,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就這樣僵持了片刻,對方并無動作,也沒散發一絲惡意,枯荷這才松了口氣。
「對不起,吓到你了?」
“可不是嘛...” 枯荷安撫着自己的小心髒,嘀咕道:“雖說我常和妖魔鬼怪打交道,但突然蹦出來的東西真的很吓人...”
「可是...我一直在這裡...」
黑影的聲音本就哭得沙啞,聽着怪可憐的,而這一句回應,語氣裡又添了一份委屈,讓枯荷都不好意思了,他一臉歉意地摸了摸腦袋,道:“...抱歉,你黑乎乎的,我一下子沒看見。”
「我黑乎乎的...?」
枯荷望着她,搖頭暗歎了一聲。
如此看來,黑影人或許從沒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為何在此哭泣?” 枯荷指了指墓碑,另起話頭道:“葬在此處的人,你認識?”
「嗯...」
“...這墓也有些年頭了,你守着的人,估計早就去投胎了,你該離開了。”
「...我想見他...」
來回對了幾句話後,枯荷愈發覺得,對方的聲音好生耳熟,便隐約對黑影主人的身份有了猜想,于是他悄悄操縱磷火蟲,使其飛向對方,再而照清楚了黑影的輪廓。
黑影人的身形十分嬌小,甚至比平常女子的骨架還要小上些許。
枯荷遲疑地對黑影人伸出手,輕聲道:“你...過來。”
黑影人歪了歪腦袋,怔了片刻,幽幽地飄了過來,惴惴不安地擡起了黑漆漆的小手,緩緩探向了對方。
于是兩個指頭之間,隻剩下半寸的距離。但雙方似是在猶豫着什麼,彼此的手停滞在空中,誰也沒再向前伸去。
枯荷嘴巴緊閉,隻覺莫名地緊張,他咽了咽嗓子,顫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記得了...」
“...那...墓主名字?”
「......翊哥哥...」
“...翊哥哥...”
枯荷重複着這三個字,心頭一顫,恍然道:“...翊哥哥..是誰...?”
「...很喜歡...很重要的...親人。」
枯荷鼻子一酸,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又道:“...是重翊前輩?”
當初誤闖鬧鬼的重宅時,幫助枯荷尋到彼岸劍,又指導他禦劍的人,正是重翊。重翊身為重氏弟子,肯定也是重晚晴過去的故人,他居然沒有想起這一點!
「...我不喜歡...那個姓...」
黑影人說出這句話的一刹那,憤怒,悲傷,遺憾,心痛,各式各樣的情緒不知從何處迸發,湧上了枯荷心頭。
枯荷身子一顫,咬牙道:“晚晴...告訴我...你到底經曆了何事?”
這個問題,似是一下刺傷了對方,黑影人低吟着,把手縮了回去。
「...嗚...」
見對方苦不堪言,枯荷急忙道:“别想了,當我沒問。”
然而,黑影人已經完全控制不住情緒了,她猛然撲在墳上,止不住地抽泣起來。也不知何故,枯荷居然也跟着酸了鼻子,他不想對方繼續難過下去,便下定決心,在手心聚起一股除怨之力,一把抓住了對方。
碰到她的那一瞬,記憶的片段如破堤的洪水,不容分說地沖進了枯荷的腦海,其中夾帶的悲痛欲絕,也在刹那之間将他徹底淹沒。
他掙紮地悶呼着,跪倒在墳上,一時無法動彈。
“...停下來...”
他低聲嗚咽,一手抓着心口,一手觸在黑影人身上。
理智在驅使他盡快堵住那決堤的情緒,然而好奇心又在驅使他吸收記憶的湧流,所以他遲遲沒有釋放指間的除怨之力。
不論是有形的靈體還是無形的執念,他不曾這般清晰地看到過亡魂的記憶,與重翊有關的一切仿佛本身就屬于自己,它沒有遭到任何抵觸,毫不費力地融進了枯荷的意識中。
「...不可以...你是誰...放手...」
黑影人的呼喊喚回了枯荷的理智,他惶然擡頭,催勁釋出除怨之力,緊接着,腦海中翻江倒海的暗湧驟然平息,黑影人的焰火随之熄滅,逐漸散去。
「...别哭...好好活着。」
不知何時,枯荷的臉上已挂滿了淚水,他怔怔地望着手掌上所剩無幾的黑焰,哽咽道:“...我...好難受。”
「沒事的,已經過去了。」
一聽對方反倒在安慰自己,枯荷更是難過了,真正哀傷的,本應是重晚晴啊。就在他張口不知說什麼是好的時候,四下忽然旋起森然的陰風,冷冽刺骨,叫人寒毛直豎。
「有東西來了!」
黑影的一聲驚呼,讓枯荷頓然警醒,他四處張望,便見絲絲黑煙從地底升起,眨眼間蔓延了整片墓地。
「...快...走...」
留下這句話語後,掌心的黑色焰火徹底熄滅了。
枯荷無暇繼續悲傷,隻得連忙站起身子,也顧不上去擦臉上的淚水,便利索地拔出了彼岸。四周的黑煙彙聚在空中,翻湧着,纏繞着,成了一團沒有具體形态的混沌之物,緊接着,悠遠的冰冷鬼語傳入了耳中。
「她的善良,毫無用處。」
眼前這股混沌的怨氣,看着分明毫無章法,兇殘暴戾,然而,它不僅能言語,竟連口吻都如此冷靜。
枯荷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與她一樣,無知。」
面對着能與之對話的戾氣,枯荷感到不寒而栗,他握緊手中之劍,擺出防禦的架勢,低聲道:“你是何物?”
對方笑了起來。
「更加完美的她。」
此刻,即使是不曾懼怕怨氣的枯荷,也本能地開始顫抖了起來,他畏縮地想往後退去,意欲尋個機會逃脫,奈何腳跟竟是紋絲不動。低頭一看,如絲般的黑煙已然緊緊地纏住了雙腿,這讓枯荷瞬間慌了神,他焦急地掙紮着,一心想把眼前的黑盡數化去,就連雙眸也開始泛起了淡金色。
然而,對方沒有給他反抗的機會,翻滾的濃黑猛然襲來,瞬間吞噬了枯荷。
「别急着跑,給你看樣有趣的東西。」
枯荷驚叫着,落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