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以精湛的禦劍“滑行”之術,毫無章法地在黑燈閣來回穿插,不論是蜿蜒的長廊,私密的廂房,還是草木繁茂的庭院,都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冷冽的劍影。
不按常理出牌的瘋狂走位,讓他甩掉了至少八成的堵截。有言常道,走道上不得追逐打鬧,尤其是人多的時候,随便絆一個,後邊就跟着栽倒一大片。
僅存的靈力再度消耗殆盡,枯荷回頭一瞄,見屁股後的小黑影跌得沒剩幾隻,心裡終于舒暢了些許,于是他将身子一傾,劍頭一轉,靈巧地在低空劃過一個小彎,随後,他不再兜兜繞繞,目标明确的往集怨間沖去。
從眼下的情況看來,黑燈閣裡大部分結界已被破壞,不然也輪不到這些鬼卒們在閣中上竄下跳,但集怨間畢竟是太初陣眼所在,周遭的結界應更是牢固,于是枯荷給自己打了賭,堵五文那結界還能發揮作用。
當他一頭栽進集怨間前院時,身後追兵的嘈雜聲戛然而止。
而這時機也是剛剛好,随着才攢下的一丁點靈力揮灑一空,枯荷踉跄地跌落地面,銀色彼岸繼而蹭進泥中,掀起了些許沙塵。
好不容易站穩身體後,枯荷回頭一看,就見那些鬼使零零散散地追了上來,陸續在門庭外整齊地排成了一列。
“哼...在這給我等好了...”
待會兒就拿他們開刀洩恨。
抱着這個念頭,枯荷伸手去撿自己佩劍,彎腰的時候,他看見地上有一道殘缺陣法,雖有殘缺,但陣法紋路清晰,顯然是剛才刻下的,回想上次來此晃蕩時,地上并無這樣一個奇異的陣法,想必,這便是離垢設下的傳送點,而那一點殘缺,似是被什麼人給破壞了。
“...幹。”
傳送法陣,枯荷隻略懂皮毛,即便能勉強修複,眼下的靈力也不足以支撐法陣重新運作,憤憤地罵了一聲後,他拾起彼岸,邁步走向集怨間,一掌推開了大門。
可萬沒想到,房裡面居然是空的,别說是黑漆漆的怨氣了,就連那圓滾滾的吸怨石也一顆不剩。
沒了怨氣,拿什麼去幹鬼使?
枯荷一拳砸在了門上。
沒想到這地府攻城,還連帶趁火打劫的。
“幹!”
他又罵了一聲,轉身正打算往外走去,結果頭扭過來的一瞬,一個人影冷不防地出現在了眼前,緊接着,集怨間的那扇木門“啪”的一下合上了。
仿佛在枯荷臉上扇了一巴掌。
“城主。”
對方主動打了招呼。
“......”
枯荷一時無言。
那人站在逆光之處,無法完全看清他的臉,但枯荷認得對方的聲音。
他是黑燈玄青。
然後,屋裡陷入了沉默。
一來,玄青本就沉默寡言,不善帶頭起話,二來,枯荷此刻心情複雜,根本沒想好該說什麼。
在這漫漫長夜裡發生的每一樣禍事,随便單拿一樣出來,都足以叫枯荷當場崩潰,它們仿佛像約好了一般,紮堆砸在枯荷臉上,砸得他頭破血流,砸得他倒地不起。
此刻面對導緻一切的罪魁禍首,是發狂洩恨,還是冷靜質問?是痛聲大哭,還是沖上去抓着玄青的衣領,高喊一句“我他媽要跟你同歸于盡”?
到底如何反應,選擇實在太多。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有人開始拍門,唐突地打破了這壓抑的寂靜,而這拍門的人每一拳都砸得特别的重,聽着十分無禮,像是上門讨債的。
“枯荷,你給我滾出來!”
世事無常,就連松文都開口罵人了。
而就在這時,玄青好似終于找到了話頭,張嘴道:“為了不被打擾,請恕我不能放他進來。”
于是枯荷也順勢接了話,道:“那不正好,我也不想他進來,隻不過外頭那道長暴力得很,估計這門撐不了多久。”
“不需太久...”
他低喃着,輕輕一拂袖,一道陣法從天而降,徑直施壓在了枯荷身上。
被術法擊中後,枯荷也沒覺得多痛,隻是晃了晃身子,重新站穩腳步後,他一臉無所謂地問道:“你要做什麼?”
玄青道:“送你去地府。”
枯荷一聽,第一反應竟是笑了。
而這時,門外的人似是聽到了屋裡的動靜,他不再繼續拍門,轉而焦急地喊道:“裡面還有誰?!!”
當然,不會有人回答松文。
“這不正好麼,等我去了那頭,就直接把地府給掀了。”
“...以城主一人之力,無法對付十座閻王殿。”
施壓在身上的法陣正在切斷靈魂與肉|身的連接,那感覺并不陌生,再怎麼說,枯荷也是兩度靈魂出竅的人了,他隻需稍稍集中精神,便能抵抗那術法帶來的抽離感。畢竟,離魂咒是溺水閣的獨門秘籍,玄青再是厲害,也比不上傳冥鴻的半分功力。
意識到枯荷的靈體比想象中更難抽出後,玄青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又怎知,我對付不了?”
枯荷盯着他,眼神充滿了殺氣。
“若能對付,夷陵怎會失守。”
玄青這一句回答,狠狠刺痛了對方的傷口。
“你他媽閉嘴!閉嘴!閉嘴!”
枯荷發狂地吼了起來,他憤怒地往前撲去,硬生生地把離魂陣撕開了一道口子,玄青見狀,除了皺眉,眼睛都難得睜大了些許,他滑動着指尖,試圖補全法陣,無奈那口子越撕越大,然後,他就眼睜睜地望着枯荷走到眼前,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我先把你剁了。”
“你現在無能為力。”
沒了靈力,沒了怨氣,除了指尖那點微弱力道,枯荷什麼都沒有,但他還是拼命掐緊了對方的脖子,即便知道此舉對鬼族而言毫無意義。
“背叛鬼城...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有好處,我隻是做了我認為正确的事情。”
聞言,枯荷忽然心口一膈,滿腔的怒火就被什麼堵住,想發洩也找不到方向了。
人各有志,何為正确,何為錯誤,從不由一張嘴說得算,若是對方擁有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信念,那麼不論枯荷如何反駁,都是對牛彈琴。但這也無妨,反正枯荷也甚少思考對錯,對方既然做了自以為正确之事,那麼,此刻他也可做自己想做的事,至于是對是錯,無關緊要。
“叛徒必須付出代價,我有的是時間...咱們就在這耗着,看誰能撐到最後。”
玄青聞言,臉色沉了下來。
他哪有時間陪枯荷耗?集怨間外頭的人發了狂似地在砍門,即便房子四壁有法術阻攔,松文破門而入也是遲早的事。
且就算松文沒破入的能耐,枯荷本人也是威脅,他天生不懼怨氣,仙術鬼道皆是信手拈來。若非乘人之危,以玄青的實力,他不可能鬥得過枯荷。再者,腳下的幽冥之門馬上就要關閉,再等下去,他将會錯失把夷陵城主拉下地獄的機會。
“滅了鬼城,的确沒有好處...” 玄青垂下了視線,神情變得有些捉摸不定,“然而與我而言,若能親手将夷陵城主押回地府,便能将功抵過,免去日後的地獄之災。”
“你...” 枯荷氣得發抖,“雖然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但這些年來,鬼城的好處你肯定一樣都沒少占,如今說叛變就叛變,還把退路都算得一清二楚是麼?”
“我并不引以為傲。”
玄青淡然地回答着,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先不論鬼城是否應當存在,但您作為一城之主,我一直是敬佩的,所以...”
枯荷瞪着他,就等對方把話說完,結果卻等來一陣從腹部綻開的劇痛,他愣了一下,細細感受着那股被利器刺入的痛楚,好似在确認這是不是新的一波感同身受。
可是散紅蕖已經不在了,他還能與誰感同身受?
然後,他看見玄青的手臂微微一抖,便覺那利器從腹部退了出去。
枯荷經曆過太多被人捅刀的瞬間了,被生母捅,被聽雨捅,被荼白捅,但這些畫面都很遙遠,不是出現在記憶裡,就是出現在夢境裡。
意識總在真假之間反複橫跳,當真的有人一刀刺來的時候,他都已經反應不過來自己是真的被捅了。
“...你他媽...”
因劇痛難忍,枯荷不得不松開玄青的脖子,捂着那鮮血直流的腹部,咬牙往後退去。
怎麼就沒想到呢?強行抽取靈體不成,他還可以直接去死啊。
“十分抱歉,” 玄青握着匕首,冷冷地望着枯荷,道:“我隻能這樣做了。”
“......”
枯荷本就虛弱腿軟,被刺傷之後更軟,望着那把沾滿鮮血的匕首,他更是止不住地發抖。
大仇未報,此刻如果倒下,那也太恥辱了。
可他好像已經走投無路了。
隻見玄青緩緩走來,舉着匕首,自言自語一般地呢喃道:“很快就能解脫。”
言下之意:方才沒刺對地方,這次保證直捅要害。
“沒關系...” 枯荷還是倔強地站着,他歪嘴一笑,低聲道:“我下去了...也能回來。”
若能把地府鬧得不得安甯,說不定閻羅王還得親手把自己送回來。
“隻不過...希望下次...能換一個死法。”
他輕聲自嘲着,緩緩閉上了眼,坦然迎接最後的那一刹,一道金光忽在眼前綻開,驚得他猛然睜了眼,隻見一隻蒼白的小手,緊緊握住了那刺向心口的刀刃,為自己阻擋了緻命的一擊。
“...離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