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驚呼。
對方的出現根本不在預料之中,但手背上閃耀着的柔光,照的他心裡蕩起一陣陣暖流。
玄青無疑也是震驚的,瞥了一眼枯荷手上的召靈箓後,他若有所悟道:“我本就覺得奇怪…你果然是城主的契鬼。”
他話說的緩慢,手卻動作迅速,一把便抓住了離垢的脖子。
枯荷見狀,一下就急了,他想都沒想,上前就去扒玄青的手,不料玄青立馬扔掉了緊握的匕首,騰出另一隻手後,又一把掐住了枯荷的脖子。
“溺水閣的所有秘密…也是一個極佳的籌碼。”
玄青低喃着,緊貼着兩人頸部的雙掌亮起了詭異的符光。
“你他媽想幹嘛?!” 枯荷一邊掙紮着,一邊去掰那掐着離垢的指頭,“不許動他,我警告你不許動他!!!”
“别動了!” 離垢冷聲道:“江公子呢?”
枯荷一怔,滿臉心虛地眨了眨眼眸,視線便飄向了門口。
“胡來!”
離垢揚聲一喝,當機立斷甩去一張符紙,符紙飛速滑向木門,緊接着便是“嗞啦”一聲,那覆在門牆上的術法當即有了缺口,這裡應外合的一招,使得外頭的松文一擊就成功将大門砍得粉碎,破門的下一個瞬間,他“嗖”得一下就閃到了三人的眼前,那不可思議的迅猛,說他是忽然領悟了瞬移之法都沒人會質疑。
然後,玄青就直接飛了,一切發生的太快太快,以至于都沒人看清他是被砍飛的,還是被撞飛的。
那沖擊力之大,倘若玄青是活的,肯定得當場斷氣。
但松文不關心玄青的“死活”,收了劍後,他扭頭就去找枯荷,一見對方身上流着鮮血,他的臉“唰”的一下變得煞白。
而離垢先是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枯荷,轉頭就對松文道:“先解決玄青!”
松文聞言,艱難地克制住了奔向枯荷的沖動,随後,他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彼岸,指尖一勾,那銀劍就乖乖地飛到了手中。
再度望向玄青時,松文的眼神純粹的隻剩殺意。
被重重擊飛之後,玄青都沒緩過神來,便又被松文這架勢給震懾住了,他愣在牆角,幾乎能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然後,松文就閃到了眼前,開始展示起那喪心病狂的“刀功”來。
他是鐵了心要把玄青碎屍萬段。
最一開始的那幾十刀,玄青還能悶聲抗下,可數百刀之後,他的靈體實在吃不消了,便開始痛苦地呻吟起來。
然後松文似是更亢奮了,竟又提升了些許出招的速度。
靈體并非有形之物,不像肉|體那樣能被真正的“碎屍萬段”,但隻要有驅邪劍在手,每一刀砍下去,都有切割的實感,因此靈體仿佛就是一個結實耐用、能供人随意出氣的人形沙袋。
這一瞬間,松文不僅釋放了憤怒,也體會到了施暴的快感。
身為鬼族,能安然無恙地力于幽冥之門上,便說明玄青并非無主之魂,而彼岸本是最強的驅邪劍,對那些被彼岸刺中而無法往生的契鬼而言,這劈在身上的每一刀,都是無法忍受的煎熬。
慘無人道的折磨之下,玄青已然無法維持人形,他的身體先是變得扭曲,然後又好似融化了一般,五官開始模糊,四肢随之退化,萎縮成了一團朦胧不清的東西,最後,那團朦胧不清逐漸變得透明,完全消散在了空中。
“江公子!夠了!”
直到離垢喚了一聲,松文才完全停下了動作,轉身跑到了枯荷身旁。
“他傷勢如何?”
此時離垢已經解開了枯荷的衣服,隻見那精瘦的腹部,有一條兩寸長的刀傷,口子很深,但血流得并不多。
“所幸并未傷及要害,方才我在傷口處施了一道小術法,能暫時止血,在這之後…你必須盡快找大夫。”
松文點了點頭,伸手托起枯荷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了懷裡。
“我沒事…” 枯荷笑了笑,一臉感動地望着離垢,“你怎麼回來了?”
離垢淡淡地望着枯荷,道:“我故意走得慢,所以沒走多遠,因為護你性命才是你我之間最初的約定,任何其他的命令,不可能淩駕在這一點之上。”
即便被強行支走,離垢還是默默積攢靈力,時刻準備着在主人有性命之危時瞬移至其身前,救下他的小命。
“小機靈鬼…一點都不聽話…從來都不聽。”
枯荷拿他沒辦法,又是生氣又覺欣慰,心情很是矛盾,但好在眼下危機已過,叛徒玄青被滅,外頭的小鬼使也進不來,此刻躺在松文懷裡,離垢守在一旁,即便肚子上挨了一刀,他也覺得很幸福。
就在枯荷準備完全松懈下來之時,他猛然想起傳冥鴻方才的警告,又立刻不顧傷痛地坐起了身子。
“你離我太近了!快坐遠一些!三尺之外!”
離垢一怔,沒有動作,隻是陷入了沉默,片刻,他輕聲道:“現在沒關系了,别亂動好不好。”
枯荷不太相信地眨了眨眼,傳音道:“壇主,小離垢說的是真的?”
隻聞傳冥鴻發了一聲響,好似是笑,又好似是哼,聽不出是褒是貶,随即,他陰陽怪氣地道:“也不算假。”
隻因定局已成。
枯荷有些疑惑。
“師父,謝謝。”
離垢低喃着,毫無來由地對傳冥鴻隔空道了謝,即便是一向遲鈍的松文,也察覺到了異樣。
傳冥鴻那頭沒了回應。
但看離垢的神情,好像也沒期望對方有回應,隻見他挪了挪身子,端正了坐姿,語調平緩地對枯荷道:“枯荷,我要走了。”
枯荷聞言,微微側頭,反應遲緩地道:“去哪裡?”
“去…” 離垢頓了頓,道:“很遠的地方。”
說出這幾個字眼時,他自己都覺得荒唐,枯荷再怎麼幼稚,也不是三歲小孩啊。
可是那一瞬間,枯荷還真的就成三歲小孩了,隻見他眼睛眨巴眨巴的,神色變得有些疑惑,片刻,他問道:“還回來嗎?”
這讓離垢一下動搖了,他咬了咬嘴唇,道:“暫時…不回來了。”
“為什麼…” 枯荷揪住了離垢的袖口,一臉委屈地道:“就因為我把你支開,你生氣了,就不要我了?”
“胡說…”
離垢聲音越來越低,眼神始終在回避對方。
循着離垢的視線望去,松文這才驚訝地發現,枯荷手背上的召靈箓正在消逝,他微微張了嘴,欲言又止,終究沒開口。
隻見離垢保持着平靜,不緊不慢地牽起枯荷的手,若無其事地用掌心蓋住了那正在消逝的紋箓上。
“在過去那漫長的歲月裡,我日複一日地做着無意義的事,直到遇見你,同你結下契約,無盡的日子才有了一些樂趣。”
枯荷哽咽了,他雖沒察覺到召靈箓的異樣,卻能感知靈魂深處的某個重要的連接正在一點一點地斷開。
“那你…别走…”
“人總是要分别的…” 離垢握緊了對方的手,語氣溫柔道:“你看,我這不是在好好道别麼,所以…不要覺得突然…也不要難過,往後,你好好照顧自己。”
“離垢…我求你了…” 枯荷忽然潸然淚下,抽泣道:“夷陵沒了,紅蕖也沒了,你不能…不能這樣對我…”
“……”
離垢接不下話了,不僅接不下話,他連枯荷的手都快握不住了,此刻他的下半身已幾不可見,雙手也變成了半透明的模樣。
這一切,松文都看在眼裡,但他什麼都不敢說。
然後,離垢終于擡眸,正視了枯荷,似是下定了決心。
“枯荷,看着我。”
這樣,對方便不會看到正在消逝的下半截靈體了。
“你先好好睡一覺。”
于是枯荷就乖乖地望着離垢的臉龐,輕聲嘀咕道:“那你不走了嗎…”
離垢沒有回答,隻是淺淺一笑,用那輪廓已然模糊的指尖,輕輕點在了對方額頭上,枯荷眨了眨眼,緩緩地睡了過去。
“抱歉…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離開的樣子。”
松文望着靈體殘缺的離垢,不解地搖了搖頭,道:“為何…會變成這樣?”
剩下的時間不多,離垢隻能直截了當道:“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的,玄青有破壞契約的能力,眼下召靈箓在快速瓦解,而腳下幽冥之門尚未關閉,所以,我逃不掉了。”
松文恍然。
怪不得傳冥鴻試圖阻止他們進入溺水閣,還明言禁止契主與契鬼一起行動,方才玄青同時擒住枯荷與離垢時,定是在破壞契鬼契約,所以從那一刻開始,一切已無法挽回。
“枯荷醒後,定會内疚,此事若能一筆帶過,還請江公子盡力而為,不止是我…還有夷陵…不論往後他有何決斷,你要站在他身邊,枯荷比想象中強大,也比想像中脆弱。”
雖是在交代後事,離垢始終語氣平靜,用詞簡練,除了目光裡閃爍着一絲不舍以外,他非常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結局。
“離垢…”
松文心有感激,無語凝噎,就在對方完全消逝之際,他把手掌輕輕蓋在了枯荷緊閉的雙眼上。
即便這是多此一舉。
“謝謝你,救了他。”
“…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