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不予頹然跪下,僵得像一截木頭,從此,再無企盼。
“哈哈,錢管家,”瀾香笑中帶淚,“你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倒不如去問問錢不予,當她害得我胞妹失蹤,音訊俱無,害得我父親我弟弟因病而死,害得我母親絕望之下投河自盡時,他又為什麼要這樣做?”
錢不予怅然道:“瀾香,......我做不出更好的取舍了。錢财我可以舍棄,權勢我也就不在乎,甚至是我自己,也原本隻是母親在寒風凜冽中撿來的薄命一條,如果可以用我換她回來,我必定心甘情願!我這一生從來都不圖利己,就當這一次,就這一次,是為了我的私心。”
“好一個身不由己!大孝子多麼可歌可泣!仿佛這世上隻你一人有母親,别人就無兒無女,無父母兄弟!他們就顯得該死!你以為你付了錢就可以獲得心安嗎?你隐瞞着、強逼着鳳鳴鎮所有人,做了一場天底下最不公平的買賣!”
瀾香的神形極其瘦削,可她的控訴聲聲凄厲!
“你知道你母親為什麼最後自刎而亡嗎,因為她被你的自以為是,你狹隘狠心的孝行給逼上絕路!你說你沒得選,她何嘗不是?她養育你這麼久,她甯願死都不接受你給她續命,到現在你還不知道她真正要的,是什麼嗎?”
“你為救一人,害百人,這就是你的報應!你的母親本應該善終,是你要用歪門邪道強行續她壽命,将報應輪回加之在她身上,沒有你,你母親也不會自刎,落得那般下場,永世無法超生!所以,錢不予,你要永永遠遠記住!是你将她害成這樣!她本來可以壽終正寝,人生無憾!可是現在,你看看她,你看看她脖子上的傷痕!她到死都不安息!你就是害了所有人的罪魁禍首!!”
錢不予身體忽的變得緊繃,絕望地噴出一口血霧。瀾香的話讓他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他萬念俱灰道:
“所以你送上那碗毒藥的時候.....我應得的,我沒什麼可說的。”
原來錢不予早知自己中毒,從他母親逝世那一刻起,罪孽深重的他便已抱了必死的決心。
程狸一直在旁默默地聽着,心中做不出什麼定奪,解人紛争易,勸說因果難。他擡眼看向賀千尋,發現他正目帶凄涼地注視錢不予,不知正在想什麼。
瀾香道:“原來你知道是我!”
她雙目恨意不帶絲毫削減,額頭青筋暴起,高喊道:“你該死!你真的該死!你當然該死!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洗涮掉你身上背負的餘孽!無數條人命!”
她激昂憤懑的情緒在這一刻達到巅峰,突然,她胸口一顫,身體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天陽離她最近,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賀千尋過去探了探她的脈搏,道:“怒急攻心,暫時暈過去了。”
而那邊,錢不予倒在管家懷裡,他雙眼失神,喉嚨間吸氣進氣,像極呼呼作響的風箱。
蓦然間,他眼前出現一道人影。
錢不予沉重地眨了下眼皮,凝神看了看,道:“是你啊......”
張齊跪下身來,靠近他,歎了口氣,聲音有些哀涼:“少爺為什麼會昏迷這麼多年?還有少夫人,她是因何而死,你可以告訴我嗎?”
錢不予眼外角兩行淚流向耳邊,咳出的烏血已經被砭膚冷氣吹幹,黑郁郁地挂在嘴角,他有些迷茫,又有些遲疑,道:“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在探查,但始終沒有找到确切的證據,我隻知道,他最後,和林瑜遭受的那場意外有關......我能力有限,也就隻查到這麼多了......”
當年曲連生曾攜林瑜到錢不予家做客,席間他們相談甚歡,快散場時,曲連生握住瑜娘的手,對錢不予道:“不予兄,我和瑜娘要成婚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第一個告訴你!”
林瑜也和他們初次見面時完全不同,她看向曲連生眉眼含笑,臉帶微紅,如薄雪點绛,楚楚動人。
錢不予有一刹那失神,但很快反應過來,莞然而笑:“真的嗎?恭喜恭喜,我定要來喝喜酒!”
送走曲連生和林瑜後,他回到飯廳坐了良久。
這時,錢老夫人在他身旁坐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道:“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本來就沒可能的......”
一個眼神,她就看穿了兒子心中所想,不用言語說,這便是母子間的默契。她是過來人,又怎會不懂呢?
她轉身回房間,隻留下一句:
“假使給不了意中人最想要的,就把這份情誼深埋心底吧。”
後來,曲連生與林瑜雙雙遭遇變故,錢不予大哭一場。
再然後,他和黃鼠狼沆瀣一氣同做惡事,但也再三地叮囑家中那位枇杷亭怪,萬萬不可害了曲連生,黃鼠狼知曉此事後,竟也難得的沒發表任何意見。換做以往,錢不予想指使枇杷亭怪放過誰,或是讓錢龍施撒銅錢當做另一種補償,黃鼠狼必定要破口大罵“僞君子裝給誰看”“怎麼壞蛋也有善良的一面”“傻逼錢多到沒處花”雲雲。
隻是某天,枇杷亭怪暈了頭,錯将曲連生當成另一人,給他蓋上了那枚五芒星印。
當晚錢不予勃然大怒,但他更沒想到,黃鼠狼竟然比他還要生氣,大罵枇杷亭怪老眼昏花,瞎子摸魚,揚言它辦事如此不力遲早要把它廢掉,讓它形神俱滅!
它罵罵咧咧翻牆入了曲家,給曲連生消掉那枚印記後,又朝曲連生臉上吐了兩口口水才走。
再後來錢老夫人離世,錢不予心中再無牽挂,哪裡還有念頭為黃鼠狼辦事?所以當他得知張齊溜出鳳鳴鎮,去廟裡向上天請願時,也不曾加以阻攔。
該來的始終會來。
錢不予面朝鳳鳴鎮頂上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看了一會兒,對張齊道:“另外......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也算為我贖丁點罪......”
“那些風鳴鎮失蹤的女子......”他聲音越來越孱弱,小得張齊幾乎要聽不清。
他正準備湊近。
忽然!一道碩大的身影從天而降!覆蓋黃褐色毛發的利爪,以迅雷之勢一把伸向錢不予的胸口!
張齊聽見耳邊一道獰聲:“死到臨頭還想背叛老子,當初就該早點卸磨殺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