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蜉生的眼窩因常年受病痛折磨,是凹陷的,但年少的他臉上其實滿是膠原蛋白,一副還沒有受過世事折磨的少爺模樣。
他從袖子裡拉出一小塊魚食,喂着小魚,日光隐隐下墜,透過竹影灑在清澈的塘中。
魚食在塘中緩緩被分食,魚群聚攏了又散,最後隻剩下一條金黃的鯉魚停駐在淺灘,遙遙與季蜉生對望。
“小魚,你在聽我講話嗎?”
小魚吐出些泡泡,似在回應他。
“謝謝你還願意聽我講話,除了你我再找不到一個傾訴對象了。”
“其實當一條魚也挺好的,可以一直在水中無憂無慮,唯一的煩惱恐怕也就是偶爾會被我們這些師兄弟們炸上岸……”他喃喃自語着,天地間仿若隻剩下了他一人。
“小魚,我要走了,我走上了一條錯誤的路,我不想繼續錯下去了。”
他的話音在此戛然而止,季千蘇聽的心中滿腹疑慮,錯誤的路,什麼錯誤的路?
然下一秒,她感到渾身下墜,有一股大力扯着她幾乎要從劍中世界分離出去。
有人在外面以強力要拉她出去,但也就一瞬,世界再度穩定下來後,她發現自己從肅天劍中抽離變成了塘中那條小魚。
突然從死物變成活物,留給季千蘇發揮的空間就多了不少。
清風拂過,季蜉生發現塘裡的小鯉魚似聽懂了他說話,魚鰓一張一合在問他為什麼。
他莫名有種感覺,小魚是懂他的。
“小魚,你想知道嗎?”
“其實也不是什麼值得講的事情……說了怕髒了你的耳朵。”但他似是心中實在苦悶,徹底無法排解,于是過了一會又開口了:
“小魚我和你說,你不要說出去。”
他抱着劍,将一段塵封在心底的事情托盤而出。
“小魚,你在靈山生活,肯定也聽說過靈山有靈妖醜陋嗜殺,形似老妪,喜食人心,而靈山派一直在以捉拿靈妖守護山下百姓為任……這是我自小聽着長大,可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靈妖時,”他停頓下來,望着蕩漾的水池,過了好一會才緩緩道:“卻是驚鴻照影,動人心魄,和醜陋搭不上任何邊。”
“那隻靈妖盤跪在地上,泫然泣下求我們放過她,背上還有一個哇哇待哺的小妖,我心生憐惜同師尊求情,下一秒,卻見白電長劍劃過她們細嫩的脖頸,靈妖豔麗的容顔如落花般墜落在我的腳下。師尊劍上有血延緩着下落,他擦着血,告誡我那是靈妖的魅惑,吸引人為之美貌垂憐,最後卻會撕掉他們的面皮吞噬他們的心髒。那日的最後,我看見了那些被迷惑的人的下場,一排人被開膛破肚串在一起,好好的人被風臘成了幹,臭味好幾裡遠都能聞到,我扶着樹将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從那一日起我奉命捉拿着所有想逃出靈山的靈妖,一日又一日,直到……我在地牢裡遇見了她。”
“很冷的天氣,地牢裡都結冰,她隻披了一身薄薄的輕紗,半跪在地上,回過頭來時眉眼間溫柔若三春水,和長挂青雲殿上碧落神女的畫像一模一樣,但仔細一看卻又發現她的眼神柔中帶刺,挺直着背,像泥污中生出傲骨的花。”
“不久之後,我發現她是個秘密,除了師尊,整個宗門都不知道地牢裡藏了個女人,我開始以為是她蠱惑了師尊,後來我偶然偷聽到師尊與仙盟中人的談話,才意外得知了真相,實則是師尊禁锢了她。”
“師尊乃是天下第一的玄霄劍尊,曾以一劍劈就靈川分隔仙魔,又使靈川倒流哺蓋苦旱之地,論其功績,早該成神,隻是千年以來他卻留守于人間,隻為尋找一種叫靈妖魄的東西,那是一種特殊的靈妖心髒,相傳入藥能令人起死回生,但靈妖魄自然産生概率極小,他尋覓千年一無所獲,卻得到一本上古妖譜,妖譜中所言“靈妖魄”催生于絕境,在選中的靈妖處于精神崩潰淪喪之時注入一種換作神女引的邪蠱,邪蠱吸吮靈妖的骨髓血汁,侵占靈妖的身體,最後風幹屍體便能得到真正的“靈妖魄”。”
“地牢裡的女人是他抓來的試驗,不久之後她的心髒便會如一個貢品般被血淋淋的挖出,化作一具幹屍。”
“我那段時間常往地牢跑,與她漸漸熟絡後,她便問我要蜂蜜,要靈果,要靈山水,要話本,我才漸漸明白,靈妖受天地精華而成,血液便是靈力,并不需要吞食人心提升修為,且人心是苦的,她隻吃甜的,靈妖吃人心,隻是有心之人惡意散播的傳聞,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毀掉她們,掌控她們,最後将她們據為己有,而那些被我看見的風幹的屍體,不是被她們蠱惑的人,而是試驗失敗的靈妖。”
“靈妖在靈山長居幾億光陰歲月,靈山派成立不過千年,便幾乎滅絕,池魚尚能與蝦蟹共生,人心多複雜啊,竟連幽潭中的池魚都比不上。”
風搖曳着竹葉,投射的竹影在他的臉上忽上忽下。
季蜉生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小魚的頭:“小魚,再見,我要走了。”
“我要救她,在她被刨心之前,因為……”
遠遠的有铛铛的風鈴聲傳來,蓋過了他說話的聲音。
季蜉生的眉心終于舒展,嘴角微微上揚笑了,不是後來面上常有的老年人般慈祥的笑抑或是苦笑,而是雪霁明空的明亮,眉眼彎彎,是少年人的情窦初開。
等到季千蘇回過神來,卻已經看着他背過身,衣角被風吹的翩翩,那一瞬間,她仿佛再度窺見他的結局,他的身影與未來重合,那将是一條注定不能回頭的路。
“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