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貴此次與紀四見面,沒有選在上次碰面的“中間地帶”桐渚港,而是挑了個實打實的自己地盤榕關港。
榕關港靠海貼邊,出了港三裡水路就是福建地界。這地方隻出不進,是汪貴用來走洋貨、銷私鹽的老窩,地頭熟、人都聽他使喚,外人别說動手,連個聲都不好出。
紀四倒也爽快,接了口信,當晚就押着兩個活口提前抵達。
祁韫和袁掌櫃蒙了眼罩、口塞麻布、身體捆得嚴實,被一把推在那密不透風的倉庫中坐下,眼罩和麻布雖解,手腳仍死綁在椅上。
紀守誠全程看着手下将二人“處理”畢,目光沉沉地瞧了祁韫一眼,轉身出門,那意思分明是:從這一刻起,她的命、這盤局、甚或他們漕幫千餘條人命,便交給她一人來撐了。
祁韫心跳猛地加快,幾乎要沖出喉嚨,激得她一陣惡心,隻得強壓下去,轉而打量四周。
海風腥鹹,倉布獵獵,這裡分明是大港。但談判地點沒選在四面通透的帆布倉,而是結實封閉的木倉。四壁光秃,藏不了人。等汪貴進來門一關,她和袁掌櫃的命,便真落在這枭雄手裡了。
不,不必怕。她不是來跟汪貴拼命的,論智謀、談買賣,她自認從未輸過!
祁韫在黑暗中緩緩深呼吸幾次,強迫自己穩住心神,随即低聲對袁掌櫃道:“相信我。”
此時袁掌櫃已渾身打顫,冷汗濕透衣背,像是發了寒症,死死咬牙才沒把剛吃下的東西吐出來。聽她這話,他隻艱難地點了點頭,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紀四與紀守誠坐在倉外棚下,汪貴的人奉上茶水,二人笑着接過,還與那人閑談了幾句。直到暮色沉盡,汪貴才現身夜中,與紀四見禮寒暄。
紀四擡眼示意倉房:“兩個活口在裡頭。守誠,把信給船主過目。”
紀守誠雙手奉上那封祁承瀾口授、袁掌櫃謄寫的引薦信。
汪貴接過,細看信封内外,又湊近火光,一寸寸審那字迹和印記。直到認全其中暗語,方才點頭,将信收進懷中。
即便是紀守誠,此刻也不免緊張起來。汪貴果然沉穩老練,一封信竟看了這半晌。若非機緣巧合截下這批軍火,想拿假貨引他上鈎,隻怕早露了餡。
汪貴驗罷信,略一點頭,做了個請紀四同行的手勢。紀四卻淡淡一擺手:“船主自去便是。”
“哦?”汪貴眉梢微挑,也不知是真驚訝還是故意試探,“老哥哥不一道?這生意談得成否,老哥哥不關心?”
話裡話外,意思分明:這批貨落你手裡,人也是你扣的,照理你成了新的中間人,要挾我全款照付于你都是尋常,如今讓我跳過你直接談,不怕背着你加碼、壓價、改口?
紀四卻隻是笑了笑,放下茶杯道:“這筆買賣,原是你和梁公的生意,我不過暫收點寄存的辛苦錢,不敢多問。”
汪貴心中冷笑:這老狐狸果然滑不留手,看清了是梁公親派、牽涉朝局的大事,不敢硬碰,又不願白忙一場,轉手從我這兒敲上一筆,倒也精明。
于是他開口倒十分大方:“老哥哥守貨不易,我按三成給你。活口我談完也不帶走,仍留在你手裡。”
這話一出,等于許了紀四兩筆賬,一筆明利,一筆暗财:既拿了現成的分成,又能借着扣押人質,回頭向俘虜家中再榨一輪。
紀四眼皮都沒擡一下,仿佛這一切早在意料中,隻慢悠悠接了話:“我人留在這兒,等你們談罷。船主不介意吧?”
“不介意。”汪貴說罷,衣擺一拂,轉身踏入倉中。
他隻帶了兩個随從進倉,皆是随他多年的心腹悍将。燈火一點,倉中景象盡現。
兩人被牢牢綁在椅上,一個身形微胖,四十上下,滿頭大汗,像是剛從水裡撈出;另一個卻清瘦俊朗,年歲尚輕,神情卻無半點稚氣。那燈光才晃過眼,他便定住神,目光沉靜清明,斜睨着門口來人,竟半分懼色也無。
汪貴目光一掃,見那微胖中年人發亂面灰,神色萎頓,顯是久囚後的虛脫之态;反觀那年輕公子,衣衫雖皺,身形卻仍挺拔,面色憔悴但不亂,隻是眼下微青、唇角起皮,竟無半點焦躁饑渴之态,分明是個能熬能扛的狠茬。
枭雄識人,自有氣度。他心中暗贊那年輕的幾分,轉念便将其定作今日唯一對手,一腔鬥狠之意,也随之提起。
“松綁。”他語态輕巧地開口,兩名随從上前,一刀削斷縛索。
袁掌櫃手底濕滑,渾身癱軟,賴在椅中起不來,祁韫卻是從容利落起身,輕轉手腕兩下,擡袖從容一揖:“可是汪船主當面?幸會。”
汪貴不語,其中一名随從擰眉喝道:“哪來的小子,見汪公不跪?”另一人則将袁掌櫃從椅中拽起,還未動腳,他已癱軟跪地。
祁韫卻不卑不亢站在原地不動。那随從正欲擡腳踹她膝窩,祁韫冷冷一眼掃去,目光淩厲如刃,氣勢壓人,使他腳下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