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韬與謝婉華夫婦自是在屋内相對垂淚。謝婉華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祁韬也頹然坐着,眼圈通紅,默默飲泣。
二人勉強互勸,你勸我“以春闱大比為務”,我勸你“以腹中孩兒為念”,終究誰也勸不了誰。
“找啊!”謝婉華含淚怒道,“托杭州府台、兩省巡按,還有各幫熟門熟路的舊人去找!我家與織造衙門也有些交情,我寫信托父親去請托,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回來!”
“茂叔和承漣他們親自操持此事,沈藩台也一早出手,黒道白道都動用了個遍……”祁韬長歎一聲,“茂叔做事,你知道的。可如今連他都束手無措,才真叫人絕望。”
謝婉華難受得撲在祁韬懷裡放聲大哭。
她想起自己剛嫁過來的日子,祁韫才剛八歲多點兒,雪團似的一個娃娃,正經的家主嫡子,竟住在那般冷落簡陋的院中,除一昏耄老仆,無人照拂。冰天雪地,屋裡一絲熱氣都沒有,吃得更是下仆都不如。
祁韬懾于俞夫人威勢,隻敢偷偷接濟,從自己房中撥些被褥、銀炭、好飯好菜過去,她卻不管什麼冷眼嘴刀,帶着人就把祁韫抱了回來。
隻因一見之下,這孩子竟是燒得快昏過去,小臉通紅,薄薄的唇卻抿得緊,眼睛燒紅了也不肯哭一聲。
謝婉華抱着她熬了一夜,至後半晌終于退燒。祁韫睡得沉了,才無意識揪住她胸口衣衫,小手沒勁,熱汗涔涔,眼角這才滾下一滴淚來。
次日一早,她就對俞夫人派來打探的丫鬟說:“告訴母親,從今日起,小叔就住在颉雲這裡,我和他來照料。”
那丫鬟是俞夫人心腹,嘴尖舌利,搬弄是非,張口就說起什麼新婦引小叔入房的下作話。
謝婉華聽罷冷笑一聲:“想來你們祁家的規矩是夠我學的,可至少我還認得這是個八歲的孩子,你們把他當什麼?若真當個正經兒子,也可,便請母親好好地擔起母職,認真照料。她不願做,我來做。”
“金玉滿堂之家,正經嫡子卻一場風寒便燒得快死了,說出去是誰沒臉?我替你們祁家守住嫡脈宗嗣,請祖宗來斷也是我有理!”
她這番話說得硬氣,自有底氣。她出身蘇州謝氏,祖上是前織造衙門督造世家,富甲江南,曆朝典工承旨、官商交織。祁家娶她,實話說,是高攀了。
或許是覺丢掉個燙手山芋樂見其成,俞夫人竟沒阻,于是謝婉華幾乎如半個母親将祁韫養了三年,直到東窗事發,祁韫被祁元白貶至江南自生自滅。
祁韫臨行時罕見地落了淚,卻仍笑勸嫂嫂保重,說江南雖遠,她也會寄上一份弄璋之禮,賀嫂嫂臨盆。
謝婉華隻覺心如刀絞:若連這樣聰慧懂事的孩子,隻因是女兒便遭厭棄,她都不想生了,萬一也是個女兒呢?
謝氏向來男女一視同仁,她自小未受過半點冷眼,此刻卻頭一次明白,外面的世界竟這般殘酷。
總算盼得祁韫長成歸來,這些年零星才見過幾面,謝婉華隻覺她愈發沉靜矜貴、心智清明,舉止間自有一股難掩的鋒芒與氣度,真真是風儀清俊的貴公子了。
外人雖仍說祁韫冷性薄情,她與祁韬卻最清楚她心中藏着怎樣一團熱火。
謝婉華想,祁韫是什麼身份都無妨,能走出高牆,去闖自己的天地,這份自由和志氣,難道不比她們這些困守宅門、循規蹈矩的小女兒強得多?
可她竟這麼沒了……
謝婉華哭罷,拭去淚水,堅定道:“我要寫信。織造衙門不同于尋常官府,能動用宮裡的人脈。”
“輝山生,我們就在家等她回來。若她真死了,我便下江南為她扶棺!”